黃梵:背負著野心的少年
以冷俊嚴肅著稱的黃梵,骨子里是有魯迅氣質(zhì)的。研究他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受脊椎神經(jīng)影響的人類,其魔法一般的命運,是幽暗、復雜、神奇的內(nèi)在意識,與特定的外在環(huán)境造成的可見后果,對于這些,人們并不自知。
一條引線岔分出兩條生命的支線,是小說的基本結構。一條支線鑲嵌著26個故事,另一條鑲嵌著26個尋訪批注。作者充分利用讀者的感知能力,使串聯(lián)的故事與故事產(chǎn)生鏡像,使故事與批注也互為鏡像。幾代黃州人各自獨立且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形成了多重交叉的鏡像,它們相互投射、對立、擴展、滲透……構成了一個具有開放體系的巨大網(wǎng)絡,開掘出文本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使小說具有深刻的時空內(nèi)涵。
小說講什么呢?一個叫姜浩的書商,不可救藥迷上了登山,最終死在了國內(nèi)某座雪山上。他的小學同學黃梵,根據(jù)他遺下的手稿開始了一場故地尋訪。由此,具有黃州風情的26段人和事,被從時間里搬運了出來,與故事對應的,還有26個尋訪批注。手稿涉及到的人物十分豐富:七毛、姜婆婆、葒麗……其中主要人物姜浩并不是一個兀自獨立的個體,他鮮活的生命力,是在人與人織成的巨大網(wǎng)絡中獲得的。
手稿從《返鄉(xiāng)》開篇。寫文革年代,姜浩被父母從蘭州送回老家黃州,由祖父母撫養(yǎng)。剛開始,在玩伴們面前他總會以師自居,用蘭州話來宣揚、夸張?zhí)m州的大,漸漸地,當他的口音變成了地道的黃州話,難以承受的重壓在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之所以竭力去爭取身外的優(yōu)勢,皆因為由留守引發(fā)的自卑感和不安全感等,這些有害心理需要某種優(yōu)越感加以緩和、改善。對方言,人們一般有共同的負面認定,認為又土又俗。兩年后,當他無意識說著一口小鎮(zhèn)方言,補償自卑的捷徑就被堵死了,可內(nèi)心的需求還沒死滅,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還在左右他,迫使他去尋找新的補償出口。
翻開《草帽》《學雷鋒》等一系列故事,我們能發(fā)現(xiàn),姜浩將對于優(yōu)越感的渴望,轉(zhuǎn)移到了追尋成就感的奮斗上,他試著取悅老師,遵守秩序,成為一個好學生。但反過來,因成績好,從同學和老師那里得到的仰慕和認可,又役使他產(chǎn)生努力做得更好的愿望。對于老師布置的任務,他總是懷著興奮和緊張去做,而成年人常常又不經(jīng)意拆了孩子的臺。比如姑姑答應幫他做草帽,后來又忘了;他要上臺宣讀學雷鋒的感言稿,奶奶偏逼他穿上花棉襖。《憶苦思甜》等故事中,還能看到姜浩祖父母家很窮,他還和小妹妹一起生活,物質(zhì)的匱乏讓他不得不動用幻想。他在家里得到的關注比妹妹少,孩子的不幸累積得越多,對他的成長也越有害,潛意識中,老有什么在役使他對困境作出反應。他努力學習,用老師的夸獎、偏愛、關注,彌補內(nèi)心的不滿足感,反過來,這些夸獎和偏愛,激起了他更高的精神追求。在《老師》中,連班長葒麗都景仰他,他成為葒麗請教各種問題的“老師”。
黃梵的文體清澈和透明,文字中始終有一個背負自卑和野心的少年,不斷在受挫中前行。但請注意,他背負的雄心,與遭遇不可克服的困難產(chǎn)生的挑戰(zhàn)成正比,確切來說,他背負的,是一枚危險的定時炸彈。與《老師》對應的批注中,作者描述成年后的姜浩,花了六年時間給葒麗寫了一封求愛信,可怕的是,被對方一口回絕,這一打擊遺留的后果,是膨脹了他更大的野心?!兑印分姓f,他在南京經(jīng)營了幾家很不錯的書店,潛臺詞是,他日夜操勞,不斷奔波,飽受過度工作帶來的折磨,才有了這一成功。但是,永不滿足和由此而引發(fā)的野心像一味毒藥,刺激并引領他一路向前,最終摒棄了生命,登上了那令人恐懼的雪山之巔……
要認清姜浩,必須要在他的人際關系網(wǎng)中追尋各種蹤跡,獲得對整個人群的認識。七毛的父親自殺了,母親又重病,內(nèi)心累積的恐懼、憂慮、自卑,使七毛產(chǎn)生了源于挫敗感的自信缺失。翻開《打架》《幽靈》可知,七毛是二道巷孩子們的“領袖”,征服感、突出感,賦予他一身蠻勇,在追求優(yōu)越感的路上,他選擇了一條社會不認可的捷徑。然而,僅僅翻墻、打架并不能使他真正滿足,這驅(qū)使他產(chǎn)生了更大野心……成年后,他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至今還關在黃州監(jiān)獄中。姜浩的野心,也受到過這一不良玩伴的刺激,幸運的是,他的野心在學校尋得了一處容身之所。
小說以《大碼頭》收尾。姜婆婆希望姜浩不要和七毛混在一起,以便她困惑的晚年能得到安慰……可總有神秘的力量,阻擾和抵抗著她,她又無力應付,出于本能,姜婆婆轉(zhuǎn)而向盲仙人求助。盲仙人說姜浩是仙人不能打,姜婆婆真的就不打姜浩了,她通過仙人神奇的符咒,渴望贖罪。仙人有沒有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信念能激發(fā)人的道德感,使人具備一點神性,從而提升困境中人的生活品質(zhì)。姜婆婆作為老一輩的一員,采取責打似的教育,對姜浩想去改善處境,也意外起到了推動。
在26個尋訪批注中,黃梵用自我返鄉(xiāng)的視角,把手稿里的那些黃州人,把他們當下的生活又擺放到讀者面前。被夫人拋棄了三十年的班主任;給姜浩講過故事,已死了四十年的安妮山;已自殺的宋老師……在人與人織成的網(wǎng)絡中,作為主體的姜浩,由于全身被這種“織線”織成,在這樣的網(wǎng)絡中,我們看到了他唯恐受傷,怕被忽視等,由此膨脹出的追求感,始終像一團鬼火,在他的前方引路。
《一寸師》的名字,表面指那些帶給別人淺微教益的人,但從更深內(nèi)涵來講,作家暗示出的恐怕是人類藏于深處的自卑情結,與生俱來。如果不是因自卑,恐怕就不會有激起亢奮野心的強大動因。在姜浩的人生早期,周圍那些成為他的“一寸師”的人,起到了幫他解毒的作用,讓他能一展所長,走向與七毛相悖的另一條人生之路。
黃梵已貢獻出的很多作品,對人的幽暗意識的把握和傳達,顯出稟賦極高的認知和才華。在《一寸師》中,黃梵還借姜婆婆這一人物,提出了人性中的神性問題,在賦予人啟蒙理性的同時,又通過理性可能作惡的天然解毒劑——神性——似乎為我們又悄悄開創(chuàng)出一片新的認知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