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7期|張秋寒:生死隱
阮一身恰親像花正開,遇著風(fēng)擺搖枝,又親像許中秋月正光,卻被許云遮烏暗時。值時會得相見面。除非著蝴蝶夢內(nèi)化作鴛鴦,枕上即鸞鳳棲止。(南音《山險峻》)
伶人嗓音幽咽,恰似孤雁哀鳴,訴說著婦孺皆知的出塞傳奇。故事里,美人昭君回望長安,帝都的宮闕巍峨得仿佛大漢王朝真的可以千秋萬世,百代不衰。然而一千三百多年后,游牧民族不僅無須借助她這樣的紐帶維系和平,甚至踏向南方的馬蹄也不再是朝著漢人俯首稱臣而來。迭代的風(fēng)吹向草原,吹向青冢,帶給她江山易主的消息。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五千里之外的小島上,南宋遺民丘葵開始了他隱士的生涯。
島名小嶝,彼時在金門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金門及周邊島嶼緊鄰大陸,早在晉朝就已受到漢風(fēng)濡染。到了南宋年間,擔(dān)任泉州同安縣主簿的朱熹視學(xué)金門,創(chuàng)設(shè)了名噪一時的燕南書院。受其教化,金門科甲鼎盛,明清時代出了進士與武舉人若干。這對一個小島來說不啻奇跡,“海濱鄒魯”從此盛名在外。
作為第四代弟子,丘葵雖被史學(xué)家推崇為朱熹之后金門教化之第一人,但小嶝島上晴耕雨讀,傳道授業(yè)的那些年,金門士子似乎更受他關(guān)于“隱”的影響,一個個求知若渴,耽于學(xué)術(shù),卻不赴科考,不仕元廷。沒被利用的知識,看上去似乎更加純粹。
別人隱身只能隱去自己,他隱身,則隱去了整整一座海島。
《玉篇·山部》云:“嶝,小坂也?!毙♂貚u恰如其名。提到鐘山,更多的人會想起江南四大名山之一的鐘山。然小嶝島上的鐘山不過十余丈高,與崇峻之貌相去甚遠??删褪窃谶@小小的鐘山之下,隱士丘葵著書立說,案頭豐滿得像遠航歸來的漁民們的船艙。其中既有傳世的《釣磯詩集》和《周禮補亡》,也有散佚四方的《易解義》《書解義》《春秋通義》等。它們和它們的作者一樣,從文史浩瀚的海面下沉隱身,讓人誤以為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小島不過是靈鰲蒼翠的龜背。
明朝萬歷年間的《泉州府志》提到了丘葵多數(shù)文本未能傳世的原委——元時倭寇至其宅,他無所犯,唯取遺書以去,故其著述多無傳。若是倭寇通漢字,重學(xué)問,不奪家財,只盜書稿,此事尚可傳為美談,可惜這顯然不是事實。被《續(xù)修四庫全書》以“貧隱”一詞形容的丘葵家徒四壁,著作是僅存的遺產(chǎn),實在沒有細軟可供倭寇強取豪奪。
已擬侍荷橐,俄抽似葉身。
甘為南地鬼,不作北朝臣。
屋壁遺文壞,鄰州戰(zhàn)血新。
劫灰飛未盡,碑碣托何人。
在這首詩里,丘葵哭的是他的老師呂大圭。呂大圭因拒不降元被捕,幸為門生所救,喬裝去往金門,但最終還是被追兵殺害。雖說馬上得天下,借由武力獲得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深諳軍事的榮耀里潛伏著危機,嚴(yán)防武將功高蓋主,對他們大多敬而遠之。直到今天,民間延續(xù)的依然是崇文尚教的風(fēng)氣,流傳的依然是“好男不當(dāng)兵,好鐵不打釘”的俗諺。只有戰(zhàn)亂之際、存亡關(guān)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才恨不能棄筆從戎,挽住日下的江河。末世箭雨里,丘葵以詩為盾,更命長子一路勤王護主。可秋風(fēng)落葉,面對元軍的鐵騎,一切都是螳臂當(dāng)車。海那邊很快傳來了崖山戰(zhàn)敗幼帝忠臣蹈海殉國的噩耗。十萬軍民浮尸滄海,成為他詩句中的“東海揚塵”。
隱身并非怯懦的表現(xiàn),相反,無欲則剛,身一隱,膽也壯了。風(fēng)聞丘葵的才名,崇儒重漢的忽必烈遣人攜重金登島,力邀他出山。然而清貧的隱士不但不為所動,更賦詩一首,連帶皇帝與使者一并調(diào)侃:
皇帝書征老秀才,秀才懶下讀書臺。
張良本為韓仇出,黃石特因漢祚來。
太守枉勞階下拜,使臣空向日邊回。
床頭一卷春秋筆,斧鉞胸中獨自裁。
他卻也不是對誰都如此。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抗金名將劉锜的后裔劉君輔創(chuàng)辦芝山書塾,延請丘葵前去執(zhí)教,他一口應(yīng)允,并且這個私塾先生一當(dāng)就當(dāng)了近三十年。他不認為隱遁的生活會因塾內(nèi)塾外的交際遭到破壞。他在詩作《芝山》中說:
床頭枕是溪中石,井底泉通竹下池。
宿客不懷過鳥語,獨聞山雨對花時。
他所求的“隱”,不是最大程度地師法自然,而是把自然盛放在心里,和每一根毛細血管阡陌交通。
丘葵高壽,享年九十。他的遺囑很簡單,僅僅要求晚輩不要為他修治墳塋。他想深埋地下,永不為人所識。到死,他都要做一個徹徹底底的隱士。
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出版的《空谷幽蘭》前言中有如下段落——
比爾·波特1972年去往臺灣,在一個佛教寺廟里生活了三年。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天亮前起來誦經(jīng),夜晚聽鐘聲,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讀書?!比旰螅x開寺廟,隱居在一個山村里,開始著手翻譯一些中國古代隱士的著作……1989年,他找來自己的朋友,攝影師史蒂芬,兩個人一起踏上去往終南山的路途。
這大致說明了書籍的緣起。兩個美國男子憧憬東方古國的隱士文化,執(zhí)意進入古中國隱士最鐘情的大山里尋隱。
出發(fā)前,有人勸他們不必徒勞,說中國早就沒有隱士和真正的出家人了。他們并不與之爭辯。五個月后,他在一座土坯寺廟中與五個年輕和尚同坐,寺門外就是逶迤的終南山。
隱士依然存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的改變,都從未動搖過那一部分真正的隱士。對于他們來說,想如老子所言般修靜與不偏不倚,就要自然。自然即是不強求?!爱?dāng)你自然地行事的時候,你就會得到你需要的東西?!边@是尋訪過程中,一位年邁的道長對比爾說的話。
細數(shù)中國歷代頂尖的文人雅士,即便如才冠唐宋的李白與蘇東坡,獨坐敬亭山也好,江海寄余生也罷,都是官場失意后自斟自飲的療愈。王維自幼跟著帶發(fā)修行的母親常年茹素,更有“地不容浮塵,日有十?dāng)?shù)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的潔癖,“詩佛”之名也讓他在蕓蕓詩人中顯得超逸不凡,可當(dāng)他為玉真公主款奏一曲《郁輪袍》而獲得舉薦時,“隱”也就如琴音一般,帶著被高雅包裝過的動機,富有了欲揚先抑的意味。以言立功是多數(shù)文人的夢想,丘葵也不例外。早年的他也寄望于功名,想借科舉謀求出仕之機,只是戰(zhàn)亂阻斷了凌云之志,以致他連鄉(xiāng)試都未趕得及參加,窮其一生也只有一個“補郡學(xué)弟子員”的身份。那聲“老秀才”的自嘲中,分明還藏著老姑娘一生未嫁般的遺恨。
《空谷幽蘭》提到了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場景,也是在福建,比爾去太姥山考察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居士。聽其來意,居士就領(lǐng)著他們?nèi)サ揭粋€山洞里見了一位隱居五十年的老僧。其時,他八十五歲。他說1939年太姥山的山神前來托夢,請求他做此山的保護者,從那天起,他沒再下過山。日常生活所需的為數(shù)不多的用品,比如面粉、食用鹽,以及五年左右更換的一件新衣服,都由弟子或鄉(xiāng)民帶給他。
這樣的隱士生活在另一個維度里,具有強大的能力。這種能力不是寫詩作畫以抨擊外部的業(yè)塵,而是屏蔽——不關(guān)注,更不會讓它們成為搭建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木材。
對一個連身后墳塋都可有可無的隱士來說,曾經(jīng)的辭章是否能為后世所口耳相傳,原本應(yīng)該無足輕重,可《白露日獨立》一詩中“惆悵前修人去盡,后生誰可囑遺經(jīng)”一句卻使人得以窺見一個普普通通的文人形象。隱士希望自身被忘記,卻不希望他的文字消散在蒼茫海風(fēng)里——身后名,是一個文人最準(zhǔn)確的墓志銘。
丘葵死后配祀朱子祠,到了朱元璋這一朝,更是被敕封為“泉郡瑞豐殿代天巡狩丘王府正堂”,搖身化作“丘王爺”端坐殿內(nèi),受人供奉景仰。他的家人當(dāng)初的確遵其遺囑未立碑碣,只將其薄葬于小嶝島。不承想兩百多年以后,后裔到底還是筑墓立碑,刻以“宋隱士釣磯丘公之墓”字樣,讓憑吊與懷古有了更具象的寄托。
未知今歲滄浯上,握手論心幾度同。獲得了漢人天子的追封,與畢生崇拜的名家朱熹一道享用學(xué)子們的香火,九泉之下的丘葵是“浯島老杞人,聽此憂煢煢”,為不得隱息而遺憾,抑或朝花夕拾,與避之不及的政治達成遲來的和解?今人面朝金門,聆聽潮汐,再怎么追問亙古不變的月亮,也不可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有生前對著李白畫像時的一句“太白仙人紫綺裘,千年遺像尚風(fēng)流”,仍然泄露出了隱士的一絲凡俗的艷羨。
關(guān)于隱,最有名的一句當(dāng)數(shù)“小隱于野,大隱于市”,白居易不滿足極端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還創(chuàng)造出了“中隱”一說。丘葵的生死之隱應(yīng)當(dāng)歸入哪一類,見仁見智。但這世上最有智慧也最有器量的“隱”,恐怕還是像那個修葺寺廟的老和尚對比爾說過的那樣——“中國當(dāng)然還有隱士。但是當(dāng)你遇到他們的時候,你認不出他們?!?/p>
不是尋隱者而不遇,是遇隱者而不識。
【張秋寒,1991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白晝曇花》、小說集《唯不忘相思》《寂寞的女子都是舊相識》、散文集《告別的話由風(fēng)轉(zhuǎn)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