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大的鳥巢》創(chuàng)作談:現(xiàn)在的我和童年的我,都為了一個夢
《世界上最大的鳥巢》 謝志強/著
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 2025年5月出版
一部小說也有前世今生。我查了一番保存的手稿,《世界上最大的鳥巢》的前身有好幾個。十多年里,我寫過三部十萬多字的草稿,都不滿意。孫女出生前,我做了個夢,隔著一條河,我想呼喊一個小女孩過來,就用我童年的一個一個故事召喚她。不知怎么,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孫女??赡芪覜]把故事講好,或許沙漠的故事嚇著了孫女,她不過河。我記了下來。
我在雨天滑倒,摔裂了股骨,臥床四個月,我坐在床上寫了十萬多字。一年后,我又不滿意了。孫女誕生后,與她相處,我覺得自己也在成長。后來,我突然來了興致,寫出了《世界上最大的鳥巢》。
盡管有三部十萬多字的前身打底,我仍不去重溫“原型”,卻發(fā)現(xiàn)兩個主人公都有了自己的聲音和行動,虛構的人物活靈活現(xiàn)了,我僅僅是跟隨著他們即時記錄。畫家和毛驢在前幾稿中僅是次要“人物”。這一回,我沒讓小男孩單獨進沙漠冒險。在我多年前的長篇小說《塔克拉瑪干少年》中,這個小男孩有過一次探險經歷,是在他上五年級的時候;而他看見“鳥巢”時還在上三年級。
我把《世界上最大的鳥巢》獻給我的孫女。因為她無意中給我很多啟發(fā),是她喚醒了我心里住著的那個小男孩。那是在沙漠邊緣的農場里生活的小孩。他沒“出走”,而我“出來”了。
我有兩個故鄉(xiāng)。第一個故鄉(xiāng)是浙江,第二個故鄉(xiāng)是新疆。記得四歲時,父親把我從上海接去新疆。他是1949年跟隨部隊進的新疆,1954年就地轉業(yè),屯墾戍邊。那支部隊的前身是赫赫有名的三五九旅。他所在的農墾第一團,前身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團,出過二十三位共和國的將軍。我所在的農場職工子弟學校,同班同學中有兩個是老紅軍的子女,卻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其中一個,我還是高中畢業(yè)后才知其父親是老紅軍。
農一團那片緊挨著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綠洲,若騎馬,從東到西花不到一個鐘頭,從南到北也就費兩個多小時。西有山脈,東有沙漠。
我四歲之前的記憶,就像被擦掉的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樣不留痕跡。剛到農場的第一天,上連隊的托兒所,本來操著一口吳越方言,更可能是上海話吧,當晚回家,卻講了一口新疆普通話。就這樣,我在一天之內丟了吳越方言,1982年隨離休的父親調回老家浙江,也還是撿不起來了,只能聽懂。我在新疆農場時,還給母親當翻譯。母親講一口硬邦邦的寧波方言。而上海支邊青年的話音,我一聽就親切。語言的土壤尚存,但我被移植了。
我想起,我1997年考入阿克蘇地區(qū)師范學校,我的班主任老師的女兒,比我現(xiàn)在的孫女大一歲,她和維吾爾族小孩一起玩耍了僅一天,就能講一口流利的維語。因為學校有維吾爾族教師,還有維吾爾族學員。小孩有靈性,可長大了的我的那一扇靈性之門就被關閉了?;氐降谝还枢l(xiāng)已有四十余年,家鄉(xiāng)方言,我僅能聽懂,卻不會說。語言能暴露一個人的身份和經歷。第一故鄉(xiāng)的人說我是新疆人,第二故鄉(xiāng)的人說我是浙江人。我也覺察不到我?guī)е鴥蓚€故鄉(xiāng)的口音。有兩個故鄉(xiāng),卻兩不靠,都當我是“他者”。
塔克拉瑪干意為進去出不來的地方,又可稱為“死亡之海”。小時候,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農場,大人擔心小孩進沙漠,不約而同地用驚險的沙漠故事來阻止小孩的行動。小孩喜歡聽故事,故事影響小孩的心靈和行為。可是,小學五年級的我還是冒險進了沙漠,迷失后,跟隨著一只狐貍走了出來。狐貍對綠洲的雞鴨感興趣,我知道這一點。23歲時的我,第一次走出農場上師范學校。此前,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農場那一塊“郵票大的地方”就是整個“世界”。那里相當閉塞、自足。世界上最大的鳥巢,其實只是農場里最大的鳥巢。
甚至,中學的一次地理課,那是午后第一堂課,老師是上海支邊青年,他從上海帶來了地球儀,只為打開我們的視野。他問我們世界有多大,有多少國家,而我卻只關心我們的農場在這塊用黃色來體現(xiàn)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什么位置。我靠窗戶坐,那一天陽光燦爛。沙漠地帶的陽光能烤熟雞蛋。
我問老師:“我們農場在哪里?”
老師遞給我一個放大鏡,約莫指著一個點,沒有地名。
我拿著放大鏡久久地對準老師所指的那個點。陽光通過放大鏡照著地球儀。突然,地球儀冒煙了,那一點燒焦了,像火山噴發(fā)。
同桌驚叫:“地球燒焦了!”
老師立刻撤走地球儀,還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撣那焦黑的一點。
我說:“沒有農場,算什么地球?”
老師說:“農場太小,不夠資格標在地球儀上?!?/p>
我不服氣:“我們農場這么大,誰敢嫌它小!”
現(xiàn)在,走得多了,見得廣了。2015年,我重返農場,也嫌它小了。不過,這么多年,我頻繁地采用做夢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回到第二故鄉(xiāng)。甚至,現(xiàn)在的我遇見了童年的我。童年的我喜歡玩泥巴、玩沙子。夢里,我踏進農場的土地,已陌生,不知怎么走。我問玩泥巴的小男孩。他一個人在玩泥巴,捏了好多泥人,還有小狗、小鳥,跟我童年時捏的形象差不多。看來,每個人的潛意識中都有一個神話般的“創(chuàng)世紀”吧?
我問:“十八連在哪里?”
十八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鳥巢》的主人公生活的連隊,緊挨沙漠。我高中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到那里接受“再教育”,那里也是我的父輩那批老兵墾過荒的地方。
那個小男孩突然背對著我,彎下腰,撅屁股,然后,頭朝下,通過胯襠朝我看。
兩個時空相隔遙遠的接頭暗號,一下子使我認出了小男孩就是童年的我。兒時,我去渠里、澇壩里洗澡,上來之后也喜歡用這種姿勢觀看“世界”,好像天地倒了個兒。那種陌生化的視角奠定了我后來寫小說的方法。
虛構的洪柳,某種意義上就是我,他是鏡子,照亮了我。小時候,我常常設法擺脫身影與我的關系,卻做不到;也自以為很偉大——能把太陽看得升起?,F(xiàn)在,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了。
孫女現(xiàn)今年齡和我當年進新疆時的年齡相仿。我那時也盼望長大。孫女問她的奶奶:“怎么才算長大?”她的奶奶答:“你比現(xiàn)在還小的時候,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會穿衣?,F(xiàn)在,你都會了呀,還會唱歌、跳舞,這就是長大了?!睂O女說:“長大是這樣呀?”奶奶說:“你還會繼續(xù)長大?!?/p>
我和孫女相處,她常指令我,說:“跟我來。”我就跟著她。她不回頭看,知道我會跟著。孫女有一種洞悉親情的自信,如同《世界上最大的鳥巢》里的小男孩對和畫家的那種忘年交的自信??梢姡瑦?、憐憫、敬畏、尊重是本能的偉大的感情。孫女像個領隊,我就返老還童,像個小孩一樣緊跟著她。
我把《世界上最大的鳥巢》獻給孫女,等她能識字讀文了,讓她了解爺爺?shù)耐辍⑼甑囊粋€夢,那是我成長的故事。過去,我認為只有小孩要成長,其實,老人也要成長。跟孫女一起成長,是我的榮幸。所以,我跟其他的小孩交流,也會自然而然地蹲下來;一個蹲,一個立,兩個腦袋保持同一條水平線,平等交流。夢里,我遇見捏小泥人的那個童年的我。起初,他不理睬我;我蹲下時,贊美了他捏的小泥人,他就把我當回事兒了?,F(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童年的許多夢。夢綠了沙漠,僅是影響我一生的其中一個夢。為了一個夢,現(xiàn)在的我和童年的我相遇,像福克納的《熊》里的小男孩去大森林跟老熊相遇那樣。我覺得自己的肩上安放著一個“鳥巢”,里邊雛鳥即將破殼而出,能聽見啄殼的聲音,像叩門。
小說是修改出來的。修改時跟那個叫洪柳的小男孩相似,他執(zhí)著于那個夢,越夢越來勁兒;我也越改越來勁兒。修改的著力點在于細節(jié)。比如第一章出現(xiàn)的一筆帶過的榆木,修改時我增加了它的身世,像寫一個人一樣寫一截木頭;然后在第三章和第五章,順筆分別加以照應。
人與物平等、共存,萬物有靈,這是我童年時代在沙漠和綠洲生活所奠定的看待世界的視角。整部小說有一個意象:世界上最大的鳥巢,就是搭在樹上的木屋。各種細節(jié)融合支持生成的一種意象,那是畫家的一種活法,也引起了小男孩的興趣,構成了一個畫家和小男孩的友誼故事,也是小男孩的成長故事,他走出了精神困境。我長大了,還有過幾次精神“危機”,在表面上別人看不出,而我靠“自我拯救”走出了迷失的“沙漠”。
我記得在沙漠的夜晚,地暗天明。夜色籠罩著神秘的大地,而天空明朗遼闊如大海。我于1982年底遷回浙江,第一次見到大海,還乘漁船出海。大海波濤洶涌,像沙漠里起了大沙塵暴。
我感覺,大海是流動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
據說,遠古時代,沙漠曾經是大海,有沙漠里的貝殼為證。童年的我仰望著閃爍的繁星,注視著其中一顆星,我不眨眼,那顆星就沿著我目光的軌道滑下來。
在修改中,那些細節(jié)如繁星。完稿后,我感到欣慰,終于圓了童年的一個夢。有些事,尤其是童年往事,當時相當幼稚可笑;過了很多年,回顧時,才顯出重要,有了另一番意味。這個夢就是如此。過了半個多世紀,我能找到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可是,我認為沙漠中有一片綠洲,還保持著生命的綠色,我用這種方式改變了沙漠。
現(xiàn)在的我和童年的我,都為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