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林的眼睛》:“真假夫妻”與“父母愛情”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在中國歷代小說中,很多作家是靠各種各樣的“巧合”來編織故事、塑造人物形象的。而愛情,被認為是文學作品的永恒主題。李治邦的中篇小說《白樺林的眼睛》,以第一人稱講述了“我”的父母和岳父母之間不同尋常的奇特故事,演繹了一段令人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父母愛情”。
故事開始于1947年初夏到1948年年底,正是共和國成立之前的一段特殊時期。在這段時間里,“我”的岳母和“我”的父親做了一年半的假夫妻。父親在北平崇文門船板胡同交通站任職,上級安排“我”岳母做了“我”父親的妻子,“我”母親則成為伺候他們的傭人。父母親的愛情轟轟烈烈,“我”父親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曾經(jīng)被捕八次,其中有五次是“我”母親成功營救出來的。兩個人生了三個兒子,“我”是老三。岳父曾是天津和北平的地下聯(lián)絡員?!拔摇钡幕橐鍪歉赣H和岳母做主的。1978年,“我”從部隊復員,那時已有女朋友,但不到半年時間,還是奉父親和岳母之命,與岳父母的女兒紅袖登記結(jié)婚了?;槎Y當晚,岳父突然昏倒,被送進醫(yī)院,一查是胰腺癌晚期。半個月后,岳父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對紅袖好。岳父去世后,母親因血壓高住在醫(yī)院,又因摔了一跤,病情加重。母親在得知紅袖生下女兒的那一刻撒手人寰,“一個頑強的生命就這么結(jié)束了?!边@部三萬多字的小中篇,分十小節(jié)。岳父和母親在小說的第一、二節(jié)先后離世,后面八小節(jié)主要圍繞父親和岳母的愛情傳奇及這段感情對子女造成的困擾展開。
“我”家由二哥當家。二哥跟“我”說在母親去世的幾年內(nèi),有不少人來跟父親提親。父親卻有意跟“我”岳母結(jié)合。但這事卻沒了下文。之后,老干部局安排父親住進老干部公寓一套三室房子里,父親讓“我”和紅袖、女兒以及岳母搬過來一起住。轉(zhuǎn)折起自岳母的一個夢:岳母說自己的丈夫在陰間又結(jié)婚了。醒來,硬是逼著紅袖兩口子去干部公墓查看。一看,岳父的骨灰盒旁邊果然有一個貼著短發(fā)女人照片的骨灰盒,這個女人比父親小2歲。真有點拍案驚奇的感覺。
老干部公寓里,一家人并不消停。父親和岳母都算進城干部,一個是北方人,一個是南方人;一個口味重,一個喜清淡;一個擅京戲,一個愛越劇。最后,岳母的一手好菜,還是把父親拿捏得服服帖帖。父親和岳母之間還是有感情的。他們心里有想結(jié)合的念想,但嘴上卻不肯承認。最終還是父親忍不住,求兒子給捅破這層窗戶紙,并叮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拔摇弊屜眿D紅袖跟岳母說了實話,原以為岳母會生氣,沒想到岳母和父親都在等著這句話。子女擔心老年人再婚會有心理障礙,實則不然,這對假夫妻其實早就有結(jié)成連理的夙愿,于是順理成章地結(jié)為百年之好。
如此,當年的“假戲”在新情境下竟成了真。父親還是父親,岳母又成了繼母。然而,好景不長,二老結(jié)婚沒一年就樂極生悲。岳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狹窄病,不久便需拄拐杖行走。兩位老人決定分開睡了。岳母病患加重,吃喝拉撒尿不能挪地方,父親不太愿意照顧岳母,卻還要求岳母盡妻子之責。之后,紅袖要去英國培訓,不得不把母親送到養(yǎng)老院。紅袖回來時,母親已奄奄一息,不久離世。一年后,父親腦溢血去世。最后,岳母和岳父合葬,父親和母親合葬。兩塊墓碑挨在一起……
李治邦的《白樺林的眼睛》,延續(xù)了他一如既往的寫實風格,在樸實而有質(zhì)感的敘述中,關注著兩代人的婚戀故事和個性選擇。老一代人為了革命理想,可以無條件服從組織的安排,他們堅守理想矢志不移,克制情欲坐懷不亂;年輕一代,面對浮躁的社會環(huán)境,偶爾會出現(xiàn)感情出軌的現(xiàn)象。這與兩代人的精神追求息息相關。父親與岳母既有經(jīng)組織安排的假夫妻經(jīng)歷,又有合乎法律和情理的真實夫妻生活,可嘆的是,假夫妻時沒有任何“越線”行為,真伴侶時想相守終生卻天不遂人愿。靈與肉的阻隔,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子女對父母的誤判等等,構(gòu)成了一幅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家庭夢幻圖!
一篇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不僅能夠給讀者提供情感上的滿足,還應該具備啟發(fā)讀者思考的品質(zhì),對讀者的智力形成挑戰(zhàn),能使讀者獲得較深刻的觸動。“白樺林的眼睛”是一種擬人化修辭,樹木的“眼睛”,也就是大自然的“眼睛”。大自然瞪著“大眼睛”看著人間的每個人想什么、做什么、怎么做,所謂“人在做,天在看?!?/p>
作品書寫了三組人物關系:主要人物是父親和岳母,其次是作為配角的母親和岳父,再次是“我”和媳婦紅袖的故事。三組人物中有兩組人物是老革命,這篇小說稱得上是紅色家族的“私人化敘事”。作家心懷歷史責任感,以自己的書寫實踐著文學的社會功能。作品對父親和岳母特殊經(jīng)歷的追問,看似是對隱私的刨根問底,實則是深挖人物命運與時代的關系,展示出這樣一個家庭既不同尋常又合乎情理的奇特歷程。
李治邦講述的這個“真假夫妻”和“父母愛情”故事,筆墨上更專注于情感與人心的微妙變化,并對這種變化給予現(xiàn)實主義的“深描”。所謂“深描”,源于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的理論。在格爾茨看來,對人類社會行為及其意義的闡釋一定要以“深描”為前提,而要做到“深描”,關鍵是要真正進入文化持有者的內(nèi)部,“不能與特定的人們在此時,或在彼地,所說、所做,或所遭遇的話與事分割開來”。人類學者的研究不能是簡單羅列現(xiàn)象,而需要更深層地觀察并解釋行為現(xiàn)象的文化意味。李治邦在《白樺林的眼睛》里,努力潛入家庭人物和事件、人性和人心的褶皺及紋理中,嘗試把零散與瑣碎的生活作為社會發(fā)展的環(huán)節(jié)來理解,以獲得對世情和日常經(jīng)驗表現(xiàn)的文學景深。這種“深描”代表了當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一種深化。
具體地看,李治邦從兩個層面入手進行“深描”,一是微觀介入的寫作站位;二是對當下普遍存在的銀發(fā)老人再婚情愫的精神性探勘。所謂“微觀介入”,指的是對素材、事件、背景的遴選方式,它并非“干預生活式”的介入,而是從生活一隅或某處暗角切入,同筆下的人物休戚與共,從家庭內(nèi)部透視倫理之變,由細密緊湊的生活細節(jié)積微成著地傳遞時代的脈動?!栋讟鍢涞难劬Α分懈赣H與岳母婚后的爭吵,“我”與岳母的嫌隙,媳婦與大伯哥之間關于房產(chǎn)的分歧等,都是貼著生活的肌理扎實有力展開的。家庭瑣事寫出了人性的復雜與代際關系的割裂,寫出了假夫妻成真婚姻的極端特殊與人性的復雜難測。李治邦把再婚老干部這一特殊群體內(nèi)心豐富幽深的部分描摹得絲絲入扣。這與他本身非常熟悉這類生活、深諳這種人情世故是分不開的。
除了微觀介入以外,李治邦還對世態(tài)人情做出深入的體察。作品不僅塑造了令人難忘的老干部形象,同時也提出了老年人再婚的社會問題。目前,中國已進入“老齡化”社會,60歲以上的人口占全社會總?cè)丝诘?0%以上,規(guī)模大約為3.1億人,其中存在大量獨居老人。他們的養(yǎng)老問題、感情生活以及潛在的婚戀需求,已成為一個社會問題,需要社會給予必要的關注,幫助他們做出符合歷史潮流的選擇。
幾年前,我在研究評論李治邦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曾稱他為“津味小說”的代表作家?,F(xiàn)在看起來,這個說法可能有些“狹窄”,或者說保守了。近幾年,李治邦的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越來越豐富,地域涵蓋越來越寬廣,而且,手法越來越純熟。幾十年的生活閱歷所形成的深厚積累,為他的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栋讟辶值难劬Α氛撬v述新鮮獨特而生動的故事,塑造出父親和岳母等不同性格特點的人物形象,從而不斷給讀者帶來深刻思考的有益嘗試,我覺得這個嘗試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