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外沙橋熱鬧得堪比端午節(jié)看龍船。男女老少都在往海邊趕，擠在離女人船最近的岸邊，等著看一出好戲。

女人船幾日前回來，按慣例休整三五日再出海，天氣預(yù)報說過幾天有臺風(fēng)來，不得已延后了出海時間。一刻鐘前，它們緩緩駛出港口，漂浮在離岸邊大約五十米外的海面上，像一對巨型海狼魚。

太陽把地面烤得火辣，空氣中滿是海水的咸腥味兒。堤壩上晾曬著密密麻麻的咸魚，閃出一道道銀光，一眼望去，像被抹了一溜圈不太均勻的銀漆。魚都快要被烤熟了，濃郁的魚腥味刺激著海邊人的味蕾，人們在渾濁的空氣中伸長了脖子，議論紛紛。

“今天是擺擂臺的第二天了，那學(xué)生妹到底來還是不來？”

“我賭她不敢來，女人船上的娘們兒哪個是省油的燈，她來了怕是會吃不了兜著走?！?/p>

“英姐說了，她要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就是大隊書記來也不松這個口?！?/p>

岸上熱鬧，女人船上倒很安靜，甲板上一個人也沒有，都躲船艙里休息去了。女人船上皆是女人，年齡從十八到四十不等。船回港后，有家庭的都上了岸，只剩英姐和個別年輕姑娘留在船上等那個尚未謀面的學(xué)生妹。

振西說：“英姐，你說她會來么？”

英姐說：“這有啥好猜的，來與不來咱這船等過了風(fēng)期照樣出海?！?/p>

“她敢來，看我給她一個下馬威。”雀兒雙手叉腰，胸膛一挺，渾圓結(jié)實的身板子像一條大鰻魚。

“你手下留點兒情，上回那個小姑娘可是被你唬得一路哭著跑回去的，這倒好，從此咱女人船就擔(dān)了個欺負(fù)新人的惡名。”振西說。

雀兒雙目一瞪：“我這是給她提個醒，到船上干的都是累活兒，可不是來享福的。”

英姐說：“雀兒說的也對，這船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上來不拼命，隨時都會丟掉性命，唬她也是讓她有些心理準(zhǔn)備?！?/p>

雀兒說：“你看去年上面派來那個女的是啥樣兒，除了吐就是哭，才出海兩天就要死要活地吵著要回去，不然就跳海，幸好那次沒遇著臺風(fēng)，不然大家都要跟著倒霉?！?/p>

英姐說：“所以我們才要給新人來個下馬威，她若能扛得住，咱女人船就舉大旗歡迎她?！?/p>

振西說：“可傳到了外頭，都說咱們女人船瞧不起新人，擺擂臺欺負(fù)人家哩?！?/p>

雀兒說：“愛說說去，咱們得狠點心，唬不走的才是真娘們兒?！闭f完了轉(zhuǎn)念一想，用詞不對，倒像是在罵自己，又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在外沙橋，關(guān)于女人船的傳說一直很神，上到百歲老人，下到三歲孩童，無人不知。這是一艘由女人掌舵的遠(yuǎn)洋捕撈船，從最初的“五四式”風(fēng)帆船到現(xiàn)在的機(jī)帆冰鮮船，歷經(jīng)十?dāng)?shù)年，換了幾任女船長，挺過了無數(shù)次臺風(fēng)，非但沒出過事，產(chǎn)量還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他船，其英名都遠(yuǎn)播到越南海去了。那一帶漁船上的船員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女人船上插著的金黃色鯉魚旗，活兒也不干了，全跑到甲板上起哄，唱起哥仔調(diào)戲妹子的咸水歌，生生把一眾尚未婚嫁的大姑娘羞紅了臉。

現(xiàn)今的女人船是一對185馬力的機(jī)帆冰鮮船，重84噸，由一條公船和一條母船組成。外沙橋人把起網(wǎng)和下網(wǎng)的叫成母船，把起網(wǎng)而不下網(wǎng)的叫成公船。每隔兩天兩條船互換一次，公船變母船，母船變公船。船上的女人是一幫鐵娘子，每天拖網(wǎng)二十個小時，連續(xù)作業(yè)近三十天，收獲近十萬斤漁貨，回港不超過五天就又出發(fā)，為外沙橋創(chuàng)造了一個海上傳奇。外頭人都以為這船有神靈庇佑，認(rèn)定這是一批連閻王都不敢收的女人，各家出海前都明里暗里地去摸女人船的船頭以圖個好運，祈求風(fēng)平浪靜，能拖大著（豐收）。

女人船上一共有三十六個女人，十幾年來因為生娃或受傷換了不少。這次女人船返航就帶回了受傷的珠姐，所以才有了一個空位。船上既有空缺，得讓人頂上。英姐發(fā)了話，到女人船上來是要和老天斗命的，你要是沒那股子狠勁兒，趁早打消了這念頭。于是在等臺風(fēng)過的日子里，“下馬威”就提上了日程，女人船連擺三天擂臺，三日內(nèi)不接招就當(dāng)是放棄上船的機(jī)會了。每日一到合適的水位，女人船就駛出港，浮在離岸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像兩條精壯的灰色海狼魚。

 

岸上人頂著碩大的日頭，汗津津的背上像粘著許多只水母，又癢又辣的，開始騷動起來。個別人等得不耐煩，跺起腳來想罵人，可又不知該罵誰去，眼看水位即將過了高峰期，這潮水可不待人，難不成今兒還是擺了個烏龍陣？

正當(dāng)人群開始不甘心地打算解散時，走來了一個女人。女人穿身海邊人常見的素色花上衣和藍(lán)黑闊腿褲，頭上包著一塊深色花布。花布從兩側(cè)耳邊往下繞到下巴打個結(jié)，只露出一小部分臉龐。女人肩膀?qū)掗煖唸A，腰身豐腴，腿腳壯實，走起路來快且利索。在眾人眼巴巴地辨認(rèn)來者何人時，她已輕巧穿過人群，下了堤岸，又上了小船，直奔前方不遠(yuǎn)處的女人船而去。她叉開雙腿，穩(wěn)穩(wěn)站立船頭，留給看熱鬧的觀眾們好一個壯觀的豐乳肥臀側(cè)影。

“是鳳姑——”有人眼尖認(rèn)出了女人。

“可鳳姑不是被婆家逼下船了嗎？”

“鳳姑去年生娃后婆家發(fā)了狠話，要不選船，要不選家，家和船只能二選一。鳳姑也是個悍性子，一直鬧到了孩子滿月，最后還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看在孩子的份上才離了船?！?/p>

“聽說她的娃都是在行船的時候生的呢。”

“你可不知道這女人有多猛。”有人粗野地笑了起來。大伙兒都跟著笑，仿佛逮著了天大的笑話似的。

有個哥仔沖石墩子一樣站在船上的鳳姑高聲喊起了葷話：“鳳姑，你這會兒不在家里奶孩子跑船上去做啥？莫不是趕著上船去喂老相好——”

鳳姑顯然聽明白了，不著不急地轉(zhuǎn)過身子，下巴一抬，雙眉一挑，雙手叉腰，胸膛比方才更巍峨了幾分：“你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子有種上船來，老娘一個奶就能噎死你?！?/p>

眾人笑得更起勁了。哥仔紅了耳朵，不服氣地伸了伸脖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遇著這般不顧臉皮子的潑辣主兒，他也只好認(rèn)了慫，不然這嘴仗子打起來怕是更討不著半點兒好處了。

才一會兒功夫，小船就到了女人船邊上。女人船吃水不深，振西往下拋落繩子。鳳姑雙手拉緊繩子，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明白，她就上去了，厚實的身體敏捷如一只大龍蝦。

鳳姑二十歲就上了女人船，當(dāng)了四年水手，去年八月，懷胎五個月的她還在女人船上不肯下船，用她的話來說壓根沒感覺到肚里還有一坨肉，不過是像長了一層厚肚腩。那次出海，船上的機(jī)械出了故障，船停泊在越南一個小島附近二十米開外處。一日，鳳姑正在船邊劈柴，斧頭不小心掉落海里，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鳳姑便一翻身扎進(jìn)了海里，大約只用了七八分鐘，就把斧頭給撈了上來。這可把英姐嚇壞了，連聲說：“我的姑奶奶啊，小心你肚子里那坨小心肝吶?！兵P姑這才想起了自己肚子里還有一個小人疙瘩。那次之后，鳳姑帆照升，網(wǎng)照拉，桿照爬，粗重活兒一樣沒落下。去年秋天，女人船在航行時大帆出了問題，幾個女人爬上去維修，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鳳姑也跟了上去。此時海面起了風(fēng)，浪頭拍打船身晃動厲害，大帆上的人很難穩(wěn)住身體，鳳姑從兩米高處掉了下來。這一摔就把肚子里的小人兒給提前摔了出來。娃平安無恙，只是胎盤沒有排出。船上的赤腳醫(yī)生麻嬸只能就地取材，用上了土辦法，拿生油和鳳姑自己的頭發(fā)塞進(jìn)她喉嚨里一邊攪和，一邊按壓她的腹部。麻嬸剛接生完，手里滿是血跡，臉上也有血印子，她嘴里振振有詞——吐啊吐啊吐，吐——啊——像極了一個念著咒語的老海怪。也不知是不是土辦法起了效，一個鐘后胎盤排了出來。那次是女人船第一次迎來小生命，這娃兒就像船上三十六個女人生的那樣親?！斑@船就是我的命，我離不得，等娃斷了奶，我再上船。”去年，鳳姑咬咬牙，撂下一句話就離了船。

船艙里，幾個女人看見鳳姑都很高興，圍過來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鳳姑，今兒也沒起西南浪，咋就把你給推來了？”“咱娃還好吧，取名了嗎？”“小名就叫黃鱔仔好了，夠生猛?！薄跋禄匕淹迬恚屗拔覀?nèi)鶄€媽?！?/p>

鳳姑把包在臉上的花布取下，整整齊齊地疊成一個豆腐塊。多日不見，鳳姑的臉比以前白嫩了許多，肉呼呼的臉上堆著笑，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兒。和姐妹們打鬧了一陣后，鳳姑抬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奶說：“奶脹，我出不來許久，這娃性急，喝不到奶就要哭到岔氣，比面對十級臺風(fēng)還叫我慌?！比竷荷焓执亮舜柳P姑胸前兩座高聳的山峰，吐了下舌頭，“嘖嘖”兩聲。鳳姑一把把她的手給拍了回去：“小丫頭手還饞?！?/p>

英姐說：“阿鳳，我看你今天來也不是為了閑聊，自家人，有事就直說?！?/p>

鳳姑沖英姐擠了擠眉毛說：“英姐火眼金睛。”

英姐說：“少拍馬屁，一條船上呆了幾年，我還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幾根蟲？”

鳳姑在一個小板凳上坐下，她也不著急說話，只把疊好的花布又抖開鋪在膝蓋上，賣起了關(guān)子：“不如，你們猜猜我來是為何?！?/p>

雀兒搶先說：“莫不是你急巴巴地想回船上了？”

鳳姑笑瞇瞇地看著雀兒。

振西說：“這時辰上船，我猜鳳姑是為那個學(xué)生妹來的。外頭說她是八爺家的人，八爺是你公公，當(dāng)不當(dāng)真？”

“咳，你是來說情了呀？”雀兒把腦袋湊到鳳姑跟前，眨了眨眼又說：“英姐可是發(fā)了話的，就是大隊書記來了也不留情面?！?/p>

“我哪敢求情喲，小姑奶奶們?！兵P姑的嗓門提高了八度，“八爺說了，千萬別手下留情，往死里嚇唬，殺殺她的威風(fēng)，最好讓她打消了上船的念頭。”

雀兒說：“感情你是來讓我們不放她過關(guān)的呀？好說，明兒我上場，一定把她嚇得哭鼻子?！?/p>

鳳姑掩嘴笑了笑說：“你要能唬住她我鳳姑服你?！?/p>

振西說：“八爺家不是自己有船么，那丫頭為何還要上我們這船來？”

鳳姑說：“這話說起來得有一匹布那么長，這丫頭命不好啊，她七歲那年從山里被送出來，說是家里有兄弟已經(jīng)餓死，送走一個能活一個，就送到了八爺這。八爺一看這丫頭長得水靈，說‘女大三抱金磚’，就配給了四歲的小兒子當(dāng)童養(yǎng)媳。說是‘媳’，倒更像個丫鬟，供一家人輪流使喚。丫頭打小就身骨子弱，來之前營養(yǎng)不良，長得像條干沙蟲，來了后也還是老樣子，好吃的都輪不到她吃?？伤莻€倔性子，你要說罰她不許吃飯，她就餓死也不吃。八爺說這丫頭心氣高，不能慣著，得好好調(diào)教，這不，棍子沒少挨，誰也沒想到她挨了那么多棍子，性子卻更倔了。十歲那年，她鬧著要上學(xué)，八爺不答應(yīng)。其他事她都能過，就讀書這事她死活不依，還拿命來拼，絕食了三天后，八爺怕鬧出人命來，便允了她進(jìn)學(xué)堂。誰知這丫頭越長越野，念書也沒能改變她的倔脾氣，如今長到了十八歲就更不得了了。八爺本想著臘月一過就讓她與小兒子成親，她一聽又把自己關(guān)在了房里兩天不吃飯，兩天后出來就跪在八爺面前，說感謝八爺這十一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求八爺好人當(dāng)?shù)降祝柿怂约哼x擇這一回。八爺說：‘你想要做什么？’丫頭說她想上女人船。八爺一聽就樂了，‘這女人船是你說上就能上的啊，只怕才上一天你那身骨子就受不了咯?！绢^說：‘你要是允了，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你要是不允，我就跳進(jìn)院里這口井去?！藸斂囱绢^那氣勢，知道她說到做到，這年頭可不比以前，死了人可是個大事情。又想那女人船也不是誰都收，便與丫頭打賭，如果女人船不收她便乖乖回來與小兒成親。丫頭答應(yīng)了，說如果女人船不收她，她便認(rèn)了這命，安心嫁人。這不，正中八爺下懷，他巴不得你們讓她死了這條心哩?！?/p>

振西說：“鳳姑你站哪邊？”

“我中立，那邊可是我家老頭子，我還能反了不成?！兵P姑話鋒一轉(zhuǎn)又說：“但那丫頭可沒饒過我，軟著硬著磨了我三天，讓我教她船上本事?！?/p>

雀兒說：“你教她了？”

鳳姑說：“你可不曉得那丫頭的性子，我要是不答應(yīng)她這輩子就纏上我了。”

雀兒說：“她練得怎樣，能過？”

鳳姑想了想說：“能過，也不能過?！?/p>

振西說：“此話怎講？”

鳳姑說：“按常理，才練了幾天，尋常人是很難做到的，但這丫頭偏是個不服輸?shù)闹鲀?，你要是想要海中的龍王，她也會拼了命去給你抓來。能不能過，就看她和這船的緣分了。”

英姐說：“你想不想她過？”

“八爺不想。”鳳姑狡黠地笑了笑又說：“那丫頭的確有個別人沒有的本領(lǐng)，能在水下憋氣五分鐘以上，我婆家那一帶無人不曉，都說她是大魚投胎，注定要吃海上飯的?！?/p>

“都等了兩天這人還沒來，莫不是慫了？”雀兒說。

“她不來你倒是著急上了?！兵P姑掩嘴笑，想了想又說：“你們可千萬別賣給我面子，得好好挫一挫她的銳氣，八爺還等著收這個倔媳婦呢?！闭f完驚叫出聲：“哎喲，才出來兩個時辰奶水就脹得不行，得回去喂小祖宗了?！?/p>

鳳姑走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等鳳姑的小船離開后，英姐說：“鳳姑才上岸不到一年，卻不像以前那樣直來直去了，說話讓人猜得費勁?！?/p>

雀兒說：“就是讓咱使勁兒挫那丫頭的銳氣唄，明兒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振西說：“你傻呀，沒聽出鳳姑是說反話來著，明里是讓咱給她點顏色看看，暗地里卻好生夸了一通，倒是讓人對這丫頭不忍下手了?！?/p>

“是龍是蟲，明兒就曉得了。”英姐觀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搖了搖頭說：“估計明兒要起風(fēng)，她怕是連第一關(guān)都過不去?！?/p>

潮水在慢慢退去，女人船在金色余暉中緩緩地駛進(jìn)了港。港灣里已有船家在做飯，裊裊炊煙中不知哪條船上傳來了咸水歌：

一對漁船搞雙拖哩，

好似老公和老婆啰。

魚蝦蟹鱉滿船爬哩，

食完飯來飲燒酒啰。

擺擂的第三天，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后，云朵和往常的不大一樣，如梯田那樣層層疊疊，灰藍(lán)如煙，布滿了整個天空。

“海龍王又出來打筋斗咯?！蓖馍硺蛉税雅_風(fēng)編成了神話故事，為此娃娃們總是一半歡喜一半憂愁，每每仰頭望向天空，盼著云層里飛出一條金光閃閃的龍，又害怕那是一條惡龍。外面?zhèn)餮裕幸荒昱舜诤Ｉ嫌鲆娏艘粭l惡龍，龍甩動尾巴把海水卷成通天水柱，龍頭上天，龍尾入海，把海鬧了個天翻地覆。水家爺爺說，要對付惡龍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手拿辟邪的家伙對準(zhǔn)它，并要有堅定的意志，讓它知難而退。于是每逢臺風(fēng)天，娃娃們就從家里拿出各種各樣的武器——掃把、鐵秤、鍋鏟、柴刀，揮舞著指向天空，并大聲吆喝，生怕自己聲音不夠大，唬不住那惡龍。

此時，外沙灣里停滿了回來避風(fēng)的漁船，女人船卻反向而行，出了港灣，朝海上駛?cè)?。兩條帆船并肩而行，一公一母，在浪頭的簇?fù)硐律舷缕鸱鐑深^灰鯨。

人群尾隨著女人船涌向外沙海岸，才一會兒功夫就把堤壩圍滿。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里炸響了一串吆喝——學(xué)生妹來嘍——

眼力再差的人也能分辨出來者定是那學(xué)生妹了。她看著和外沙人不大一樣，嬌小苗條，遠(yuǎn)沒有船上女人們健壯，留著齊肩的學(xué)生發(fā)，眉毛彎彎，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倒像是來戲園子看戲的模樣。她作風(fēng)利索，與鳳姑一樣，走路生風(fēng)，既不斜視，也不多言，徑直上了小船，奔女人船而去，留給岸上人一個素衣背影。海風(fēng)吹來，衣衫像要飛起，如飛翔在淺海上空的一只長腳白鷺。

船上的女人們早看見了她，雀兒如石墩子一樣傲立船頭，看著眼前女子那般小巧柔弱，心里生出了幾分失望。

“賭嗎？”雀兒說。

“我這回押那學(xué)生妹能過關(guān)。”振西想了想說。

“英姐呢？”雀兒問。

英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等風(fēng)浪下能過卡的想必都是些能和天斗的人了?！蓖饷嫒硕颊f英姐長了一張鐘馗臉，極少見她笑。這會兒，她面容舒展，不像鐘馗，倒像觀音娘娘。

學(xué)生妹很快就到了船邊，雀兒朝她扔下一根粗繩。她沖雀兒道聲謝謝，拽緊繩子上了船。上船后，她四處張望，一副好奇的模樣。等看完了船便又開始盯著眼前的幾個女人看，看得放肆，又很是自然。

“姐姐們好，我叫許鴿，你們可以叫我鴿子?！兵澴拥穆曇舸啻嗵鹛鸬?。

“我是雀兒?！比竷和α送π靥拧?/p>

“我知道你，你就是我的考官吧？”鴿子乖巧地說。

“算是?！比竷猴@然不大習(xí)慣這個文縐縐的稱呼，有些不好意思。

鴿子說：“雀兒姐，今兒是怎么個考法？”

雀兒說：“上桿，過卡?！?/p>

鴿子說：“我要是過了關(guān)，就允了我留在這船上？”

雀兒看一眼英姐。

英姐點頭。

“一言為定?！兵澴有α诵Α?/p>

雀兒說：“我先給你示范，你再學(xué)我的樣子做一遍?！?/p>

鴿子點了點頭：“嗯?！?/p>

鴿子跟著雀兒來到桅桿底下。雀兒看一眼鴿子，后者小臉嚴(yán)肅，嘴角卻是笑著的，看不出緊張，卻也不輕松。

“看好嘍?！比竷和鶙U上一躥，雙膝和腳板夾緊桅桿，同時雙手嗖嗖地往上攀爬，像一條快速跳躍的大蟲。海風(fēng)一陣比一陣刮得猛烈，越往上爬難度越大。這根桿雀兒爬了數(shù)百次，但顯然這次的感受很不一樣。她覺得自己像電影里騎馬獨闖龍?zhí)痘⒀ǖ呐鹘?，觀眾一邊盯著她看一邊吶喊助威，她熱血沸騰，渾身是勁兒，平時要花近兩分鐘才能登頂這根長十四米的大桅，這次只花了一分四十秒。

雀兒從十四米高的桿頂喘著氣兒對鴿子喊：“鴿子——輪到你上桿嘞——”

已經(jīng)有好事者開著小船停到女人船附近，幾個哥仔吹起了口哨，似乎逮著了個好時候，大膽地唱起了咸水歌：

妹你無力無要緊哩，

哥我抱你上船頭啰。

公船貼著母船搖哩，

好似我倆一家親啰。

鴿子小臉生生地憋出了一圈紅暈，朝他們啐了一口。她彎腰脫下黑色布鞋，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邊，再把衣服的袖子和褲腿卷起來，蹦蹦跳跳做了幾下熱身運動，開始往上爬。

爬桿既是個技術(shù)活也是個體力活兒，手腳要協(xié)調(diào)，膝蓋夾桿固定，利用腳板和桿瞬間產(chǎn)生的摩擦力提供一個向上的動力，手要同時向上快速攀爬。鴿子爬得不快，動作不算嫻熟卻也不生硬，爬到大約六米的時候她停下原地休息。對于雀兒這種急性子來說，很看不上像蝸牛一樣慢的鴿子。雀兒開始懷疑昨天鳳姑的話是在虛張聲勢，眼前這小妮子看來也沒啥能耐，估計沒有十分鐘上不來。等鴿子再次休息時，雀兒忍不住低頭埋怨：“咳，我說，你能快點兒嗎？起風(fēng)了?！?/p>

鴿子喘了幾口氣，仰起紅通通的小臉，脆生生地說：“又沒規(guī)定不許休息，更沒限定時間，憑什么你讓我快我就快?！兵澴影讶竷簡艿谜f不出話來。

鴿子話才說完，海面上就刮來了一陣大風(fēng)，船也跟著搖晃了起來。正所謂船搖一寸，桅擺三尺?？粗U上掛著的兩個大姑娘，像個鐘擺那樣晃動，大伙兒全都吸了一口冷氣。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情，哪怕是行船多年的老水手都有失手摔落的時候。一個月前，女人船在海上捕魚時，就有個女人從桅桿上掉了下來。女人徑直掉到甲板并暈了過去，麻嬸用指甲掐她人中、灌姜酒，搶救了幾個小時才醒來。她的腿折了，麻嬸幫她把腳骨挪正，四天后還是變了形。等船返航時，腳早已腫起老高，得用剪刀把褲子剪開才能把腳拖出來。海上的人都知道這大桅能要人命。

雀兒畢竟是有著數(shù)年行船經(jīng)驗的水手，只見她身子緊貼桅桿，手腳膝蓋死死箍住，順應(yīng)著桅桿搖擺的頻率移動重心以穩(wěn)住身體。而鴿子就沒那么從容了，爬到十米的高度時她的手腳已有些發(fā)軟，加上桿滑溜溜的，使得手腳和膝蓋幾次打滑，很難穩(wěn)住身體。有一次眼看她的左腳已經(jīng)松開了桅桿，在眾人大聲驚叫時她又把腳給纏了上去。如此涼爽的天氣，她愣是出了一身汗，汗水順著眉毛滑到了眼睛，眼睛睜不開了，她甩了一下頭，汗水沿著鼻子滑到了嘴唇，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又苦又咸。手心變得有些黏糊，她伸出右手往衣服上擦了一把汗，卻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猛地往下滑落了兩米。鴿子聽見了幾聲尖叫，有個聲音好像在叫她——快下來吧，莫要逞強(qiáng)了。逞強(qiáng)？哦不，許鴿我今天非征服這根大桅不可。這么一想，她更來了勁兒，趁著風(fēng)力小了一些，又開始往上爬。

這回，她穩(wěn)住向上的節(jié)奏，以保持體力。終于，離桿頂只剩四米，三米，兩米。雀兒就在她頭上不遠(yuǎn)處了，可她的體力已跟不上意志，手腳開始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抖，要命的是風(fēng)又來了，桅桿不住地?fù)u晃。

“鴿子鴿子?！鄙厦嬗腥私兴?/p>

鴿子抬頭。

“你下去吧，只差兩米，算你過關(guān)了。”雀兒說。

鴿子猛地?fù)u頭，手腳還在抖，她說：“我要上去?！?/p>

雀兒說：“鴿子乖，鴿子聽話?！?/p>

“不，我要上去。”鴿子咬咬嘴唇，鐵了心，死死抱著桅桿不撒手。

雀兒生氣了：“你愛咋樣咋樣，我不奉陪了。”說完，趁桅桿往旁邊擺去的時候，拽過桿頂?shù)睦K子，身子一晃，整個人順著繩子往下滑去。

桅桿上只剩鴿子一個人了。

她原地堅持了半分鐘，待風(fēng)停歇后，又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上蹭。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開始痙攣，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蝦米那樣盡可能地團(tuán)起身體，做著向上的機(jī)械運動。風(fēng)把汗水吹干了些，手心降低的濕度加大了摩擦。

終于，鴿子艱難地上了頂。

頭頂是墨色的天空，烏云壓在腦袋上方，風(fēng)停了。鴿子有些累，身體軟綿綿的，像浮在云朵里。周圍一片寂靜，只剩下天空與大海。她抱緊大桅，想歇上一歇。

下面?zhèn)鱽硪粋€渾厚的女人聲音——“鴿子快下來?！?/p>

鴿子笑了笑，沒動。

“鴿子你快快下來，你還要過卡呢——”又有人喊。

鴿子一激靈清醒過來，舒展了一下手腳，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兩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抓點兒什么，畢竟，那是她離天空最近的一次了。然后她雙腿一松，往下滑去，手配合著腳使著力，一松一夾，把握好節(jié)奏，也不著急?！靶募背圆坏脽岫垢??！彼肫瘌P姑說的話，嘴角一抿笑了起來。

鴿子終于輕輕落了地，如白鷺般優(yōu)雅，她覺得有些累，便躺在甲板上，閉上眼睛，這個姿勢很愜意。

雀兒原以為她暈了過去，又瞥見對方嘴角含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輕輕踢了一下鴿子的腳板：“嘿，瞧你那小姐模樣，才第一關(guān)就躺下了，還以為你皮韌著呢?！?/p>

鴿子閉著眼睛說：“沒想到這船搖得還挺舒服，雀兒姐，你就讓我多躺一會兒嘛?！?/p>

雀兒沒想到鴿子居然和她撒上了嬌，心一下軟了，嘴里卻惡狠狠地說：“要躺回家躺去，這水期一過，考試就作廢嘍?！闭f罷，一把把她給拽了起來。

鴿子也不生氣，沖她眨了眨眼，乖巧地跟在她身后，雀兒心軟了。

“下一關(guān)是過卡，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要是現(xiàn)在打了退堂鼓就乖乖下船回家?！比竷旱膿?dān)憂倒是真的，過卡回卡雖說是捕魚船上的基本技能，但外沙橋人都知道其中的難度，時機(jī)掌握不好很容易掉落海中，如果風(fēng)浪大的時候掉落海里又恰好被上風(fēng)船碾壓，人就會卷入海底失去蹤影。

“來吧，我等著哩?！兵澴有ξ摹?/p>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雀兒覺得給她吃點苦頭是對的，免得這丫頭上了船哪天闖出禍來。做海人必須得敬畏天地大海，那可都是不聲不息就能取你性命的。英姐時常點醒她們。

“看好了——”雀兒拽緊桿頂落下的粗繩子，開始蕩起秋千來。

“要過卡嘍——”岸上不知誰帶頭喊了起來。

大伙兒的精神瞬間被提了起來，眼睛都往雀兒那邊看。對于岸上人來說，過卡和回卡就如耍雜技那樣好看，他們能看見的時候并不多，所以特別興奮。

雀兒像猴子一樣靈巧，她緊緊抓住的繩子仿佛焊在了身上似的。繩子擺動的弧度越來越大，她準(zhǔn)備要跳到對面的對仔船上去。

此時風(fēng)力只有三四級，兩船相距二三十米，雖有些搖晃，但高低相差不大。過卡最怕大風(fēng)，風(fēng)力達(dá)到六七級時，巨浪會把船推到幾十米開外，很難掌握落船時機(jī)。

這等難度哪能難倒雀兒，她雖然只二十出頭，已是女人船上藝高膽大的過卡高手。每次下網(wǎng)，都會安排幾個身手敏捷的人到母船去幫忙，雀兒總是第一個過卡。

雀兒在空中大約蕩了四五個回合，便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對仔船上。

振西說：“換平時雀兒姐頂多兩下就過去了，這個風(fēng)浪難不倒她，怎么今兒反復(fù)了那么多下？”

英姐一笑：“雀兒在作弊呢?！?/p>

振西說：“作什么弊？”

英姐說：“她是想多做幾次讓那丫頭看明白。”

振西說：“過卡講究狠準(zhǔn)快，一次成功，這么反復(fù)地來回會消耗體力，反倒增加了難度?！?/p>

英姐說：“看來雀兒是藏了私心要幫那丫頭了?！?/p>

此時鴿子也抓住了雀兒投回的繩子，試了試力，然后右手抓緊繩子，光腳向前沖出，朝對仔船快速蕩了過去。

第一次蕩出的暴發(fā)力顯然不夠，還沒挨著母船的邊便又回到了原地。第二次鴿子有備而來，她右手抓住繩子微微彎腰，右腳掌點地借力猛地往前沖出。這次人已蕩過母船，但鴿子猶豫了一下，錯過了最佳時機(jī)，在半空中打轉(zhuǎn)了幾下，又蕩了回來。

此時海面又刮起了風(fēng)，風(fēng)起云涌，云層快要壓到了頭頂，兩艘船之間的距離發(fā)生了變化。兩次過卡失敗，鴿子的手臂因繩子的纏絞摩擦早已一片淤青，右手五指因為過度發(fā)力而無法伸直。過卡不宜打持久戰(zhàn)，她決定最后一搏。

“起跑速度要快，暴發(fā)力要強(qiáng)，利用慣性蕩出，屈身落船，干脆果斷?！彼盍藥妆轼P姑向自己強(qiáng)調(diào)的要點，集中精力感受著兩船之間的距離，然后她嗖地朝前沖出，右腳掌猛然點地借力，人高高地向前方蕩去。

蕩至空中的鴿子聽見了底下嘩嘩的海浪聲，還有小炮仗一樣抽打著她耳膜的強(qiáng)勁海風(fēng)。

起風(fēng)了，起風(fēng)了。

鴿子低頭看向腳底的母船，以她的判斷這會兒該是落船的最佳時機(jī)，但瞬間母船被海浪猛地推開，她猶豫了一下。

跳還是不跳？

母船還在移動，但移動的速度并不快，此時跳應(yīng)該還會落到船上。

她一咬牙果斷松手，繩子從手心滑開。

她向下落去。

母船卻恰好偏移過她的身位，悄然被浪頭推開了近十米。

她的身體繼續(xù)往下墜落。

那瞬間，鴿子的眼底盡是深藍(lán)的大海，白頭浪嘩嘩作響。

岸上，人群齊聲發(fā)出響雷般的驚叫。一個被捆綁在阿媽背上的娃娃忽然醒來，哭聲震天。

【作者簡介：王彤羽，1976年11月出生于廣西北海；作品發(fā)表于《花城》《十月》《山花》《作家》《青年作家》等刊，并被多種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歐陽山文學(xué)獎等，著有長篇小說《海上查帕卡》；現(xiàn)居北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