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所以美麗,因為其深處藏著一口井
李?!端趰u中央》的故事,可能發(fā)生在不久的將來,更可能正在發(fā)生,我們在閱讀中能痛感身臨其境。作品以第一人稱講述,主人公珍可理解為作者希望我們持有的特定觀看角度,以發(fā)現(xiàn)那些堂而皇之盤踞于生活中的不公和謬誤。能看見屋子里的大象重要,如何看待更重要,習以為常是自我葬送的前奏,不加防范的話,那前奏就會變成洗腦神曲。
珍在如許神曲陪伴下生活了一輩子,卻始終不曾喪失心底的清明,不曾泯滅她的希望之光,那就是作者透過紛繁的世事人情直抵核心的目光,于飄搖世風中巋然不動的自我定位。我們站在珍的立場,見她所見,想她所想,當能接住她努力傳遞的光芒。愿這光芒穿透霧霾,照進每個人的內(nèi)心,是作者的用心所在。
作品由互為鏡像的兩個事件組成,一個不妨稱為空島事件,另一個是珍的遭遇。乍看之下,兩件事的描述都殘缺不全,若將鏡像疊合到一起,時隔三十年的事件全貌即顯露無遺。
空島事件,說的是為了減少無法適應集體生活的特殊兒童對其他人的影響,某一區(qū)的高收入人群決定在離島設立兒童療養(yǎng)院,讓那些問題兒童集中入島居住。三十年以后,空島兒童療養(yǎng)院毀于人為縱火,無人生還,其中也包括珍的哥哥。
珍是一位孤寡老人,養(yǎng)老院撤銷將造成她生活質量急劇下降。兒童部的工作人員請她評估一位叫瓊的母親,是否有育兒不當行為。瓊是記者,正在調查空島事件,珍必須接受其采訪,并借機觀察,事后可用合適的評估報告換取未來優(yōu)厚的待遇。
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把‘養(yǎng)老院’的門牌換成‘兒童院’,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表明老人和兒童已處于尖銳社會矛盾的兩端。于讀者而言,這是通篇的社會背景,于作品中的當事人,卻是屋子里的大象,由來已久。
養(yǎng)老院改兒童院,當然不是換個牌子那么簡單。珍第一次聽到將老人與兒童對立的言論,是上一年的六月,但珍不曾在意。在意,是普通人參與社會風潮的基本方式,意味著持續(xù)關注,做出判斷,決定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一個又一個小小個體,看似與他人無關的微弱的態(tài)度表露,一旦疊加,就是集體無意識,或可稱之為世風。那是一股巨大的足以將個體吹飛的力量,飛在半空,何去何從,就由不得人選擇了,卻很少有人醒悟,當初的一念之善惡,與此息息相關。
養(yǎng)老院瞬間就地解散,根源可在空島事件中探尋。六十多年前媒體對空島兒童療養(yǎng)院曾極盡贊譽,但另一方面,人們從一開始就將空島妖魔化,對生活在空島上的人厭惡有加,對那些孩子的家人鄙夷有加。那才是真正的世間風,風吹不止,又有什么事物能常駐我們心上而不散。如今社會普遍認為老人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關愛老人的心散了,關愛老人的機構又如何留存?可以說,養(yǎng)老院和當年的空島兒童療養(yǎng)院一樣,是被風吹散的。
一夜之間,空島兒童療養(yǎng)院消失無蹤,原因是有人縱火。這樣的結論是怎么來的,從珍被要求提供一份證詞,以換取未來可見一斑。最后,珍并沒有提供事先約定的證詞,籠罩瓊、泉母女的烏云卻濃重依舊,她們還是極有可能被迫相互隔離,而無處申訴。
來找珍的兒童部工作人員有兩位,年輕的上司叫藤??粗洌俚哪樕祥W過一絲奇怪的神情,是不耐煩,也是嘲弄。對于珍的拒絕,他表示不屑。
每一陣強勁的風中都少不了這種風之子,他們認為自己掌握了正確,知道強風之下任何不合時宜都會碎裂而后消失,可惜過程不能快進。珍就在他眼前,藤看到的卻只是一個隨機數(shù),這種數(shù)字只有單獨提取時,才能短暫存在,一旦歸入任何一個序列,就會消失無蹤。一個數(shù)字還以為自己可以選擇,實屬昏昧。風之子們從不單獨存在,他們是一股正確的洪流,簡單粗暴,所向披靡。風向多變,正確也非一成不變,他們卻永遠是洪流中的一員,因為他們內(nèi)心空洞可容八方來風,如珍所想,又蠢又壞。
母親是作品第二個重要議題,按時間順序依次排列作品中的幾位女性,她們就像一組俄羅斯套娃,已被外力壓膜成了毫無枝蔓的模樣。
第一個出場的是珍的母親。兒子幾乎占據(jù)了她全部精力和時間,為尋求幫助她疲于奔命多年,與丈夫、女兒的感情日益疏離??諐u縱火案后,丈夫已與她離婚,女兒離家別居,溝通艱難。但她無法想象女兒會主動放棄生育,還想當然地提出,她可以幫忙帶孩子。換言之,她確信,如果不是筋疲力盡,如果能再努力一點,堅持一下,她一定能讓兒子女兒都體會到,他們一起生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她一生愁苦,卻是內(nèi)心最陽光燦爛的母親。
珍活成了她母親的反面。幼年時備受冷落,對母親形象印象不佳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早早目睹了公權力介入家庭生活。珍的母親覺得為兒女付出,再辛苦都值得,珍卻將母親看作極易被人拿捏的社會分工,如果可以避免,何樂而不為。成為母親的向往,本是每一位女性的天性,在珍的身上,竟已消失。
空島上的母親瀅著墨最少,卻意味深長。她懷孕時,空島環(huán)境惡劣,連基本營養(yǎng)甚至溫飽都不能保證,像她這樣的人,早已被社會判為多余。她還是聽見了自己身體里傳來的古老召喚,召喚她成為母親。她奮起最后的力量,要為她的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誕下嬰兒之后,她很可能連抱都不曾抱一下,但她依然是當之無愧的母親。空島上有一口井,傳說有一個島和神圣的石山相通,泉水會從石山流到島上,大家一致決定為島上唯一的嬰兒取名為泉,因為大家都希望傳說為真。即使幸福安康有尊嚴地活著,是超自然的力量才能締造的奇跡,瀅也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擁有這奇跡。
第四個出場的瓊,始終陷于深深的困惑。她的養(yǎng)父母出于善意告知其身世,她是空島遺孤,親生父母身份不詳,這成了她讓人疑惑的背書。她試圖調查空島事件,結果竟引得兒童部質疑她做母親的能力和資格。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什么基因層面的缺陷,注定當不了一個好母親,害怕自己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傷害孩子。瓊就像暴風雨中勉力行進的旅人,漸漸迷失,橫掃人世的狂風正要將她心底關于母親的自我認知毀去。
泉繼承了原本屬于母親的名字,雖然只是幼童,卻是一顆先天具足的種子,被放入人世間承受磋磨。和珍一樣,她不僅有一個忙碌而焦慮的母親,更不得不面對出現(xiàn)在母親身邊的各路陌生人。她無法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卻已一心想要保護自己的母親,就像珍的母親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從泉的身上,我們還能清晰地看到瀅的影子,她忘了自己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人,勉力護衛(wèi)母女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那是無條件的信任,和無分彼此的深邃的愛。
看著泉,會令人想起那句著名的“救救孩子”。醫(yī)院里最精密的保溫箱可以讓早產(chǎn)兒延續(xù)生命,卻無法讓孩子茁壯,母親的懷抱才是孩子的仙藥,母子一體,強行割裂造成的不是傷痕,而是殘缺。名可名,非常名,“救救孩子”的正確表達當是“救救母親”。而拯救的前提,是厘清觀念中的謬誤,讓天下風調雨順。
珍為瓊揭破身世,告知其空島上有一口井,是小說的結尾。作者將互為鏡像的兩個中心事件,寫得如同云霧半遮的殘月,加上這個結尾,兩彎殘月就顯出了一顆心的形狀。島中央找到的水,是作者最希望傳遞給讀者的寶藏。
諸多女性形象中,瓊最讓人心疼,除了承受社會對母親的苛責,男權的結構性傾斜對女性的壓榨,她還背負身世之謎,深重的自我懷疑讓她變得愈加脆弱。她就像一座孤島,即將被海水吞沒。然而她本人,曾經(jīng)是她的母親,以及和她母親一起被困在空島上的所有人的希望之光。她曾經(jīng)的名字泉,意味著空島與神圣石山之間無法阻隔的關聯(lián)。神圣和苦難,有時就像同一張牌的兩面,牌已入手,無須外求,能支持她重塑自信的力量,像藏在島上的井一樣,正藏在她心中最大的憂懼之中。
珍是作品的核心人物,她給瓊寫的信是通篇的泉眼。當世間狂風橫掃,唯唯諾諾以圖自保的人多了,平庸的惡就會壯大,天下的準繩歪斜,像石那樣缺乏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成了壓榨者的幫兇而不自知的,就會比比皆是。珍的內(nèi)心又何嘗不是藏有深井的空島。她信中所言,“真正珍貴的東西不能用來交換,只能用來付出”,正是人心中的秘藏,可惜并非人人都能識得。世道越差,踐行的人越少,人心中的泉也就藏得越深。若從來深藏不用,恐怕難免就此消失。若得泉水清澈依舊,就和空島上的井一樣,卻是絕境通向神圣石山的天路,能讓異化的人找回原來的自己。
小女孩泉現(xiàn)在三歲,正與整個世界對峙,想要保護她的媽媽,這場力量懸殊的決斗刻畫著她的命格。泉,人如其名,是作品中藏得最深的秘寶。三歲的幼童并非如石所言,總是無意識地任性胡鬧,從此刻的幼童,到未來的藤或石之間,隔著孩子的成長和我們的衰老,過程緩慢到足以讓大多數(shù)人不再察覺其中的關聯(lián)。孩童特有的純真善良,是人間最珍貴的甘泉,護佑水源的潔凈,不讓它干涸,是天下第一大事。泉就在這里,在我們的手中,我們都參與了對她的——也是我們自己的——未來的刻畫。
小說收束于懸而未決之際,瓊是否收到那封能助她重建自信的信,尚在兩可,泉的命運將會迎來哪些變化,尚無定論。在空島上,瀅曾斷然拒絕有關部門評測她的胎兒,掩卷捫心,我們卻會對作品中呈現(xiàn)的一切作出評估,而那,將決定小說內(nèi)外所有人最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