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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5年第6期|于芳瀟:牛鈴搖啊搖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6期 | 于芳瀟  2025年08月12日08:06

一 老牛喝酒會醉嗎

我攥著銅鈴鐺,牛脖子下的,咬牙下死勁兒,腳尖點地,身體斜懸。我瞟一眼爸爸,有挑釁的意味,目光轉(zhuǎn)到老牛眼睛上。我不想回家,想和老牛玩兒。老牛明白我的心思,清澈地看著我,喘著粗氣,低頭配合著我。它的眼珠兒好暖,讓我想起清水河,村西的一條河。爺爺擋在爸爸面前,不語卻威嚴。老牛、我、爺爺、爸爸,呈拔河之勢,僵在那里。

銅鈴鐺,巴掌長,杯口粗,像個小太陽,泛著金光,這是爺爺經(jīng)常摩挲的結(jié)果。我學著爺爺,摩挲它,涼涼的,井水般清涼。奶奶說,老牛還是小牛犢時,爺爺就給它掛了銅鈴鐺?,F(xiàn)在,我把銅鈴鐺當成救命符,打死不撒手。

“這孩子,皮癢了,被老牛迷住了?!卑职炙崴岬?,八里外能聞到酸味兒。他瞪老牛,不滿意呀!才不管他,我找不到治他的辦法?太小瞧我了。爺爺是定海神針,他的眼神可不像老牛,威嚴得像樹上的青核桃,在腦門兒上能敲出紫色大包。你說,爸爸能不害怕?

“沒有老牛,有你今天吆五喝六的份兒?反天了!”爺爺乜斜爸爸,“讓孩子留下,給我做個伴兒?!?/p>

爺爺一言九鼎,爸爸落荒而逃,奶奶喜形于色。五歲的我,留在跑馬村,陪伴爺爺。我的小心思,爺爺能不明白?說是陪他,其實是老牛留下了我。在爺爺眼里,我這棵豆芽菜,不管什么理由,只要能留下來,他就高興。他一高興就會喝一杯,還不忘給老牛倒一杯。是的,老牛喝酒,這是我沒想到的。老牛怎么能像人一樣喝酒呢?喝醉了會打醉拳嗎?

奶奶責怪道:“老妖怪慣的!牛喝酒,傳出去,被人笑掉大牙!”我不贊成奶奶的說法,堅決站在爺爺這邊。在爺爺眼里,老牛不是牛,是家人。我也把老牛當成家人。

爺爺拎著酒瓶,來到牛棚,往小鋁盆里倒酒。濃烈的酒香彌漫開來,熏得我腳步搖晃。小鋁盆是爺爺專程去集市上買的,作為老牛的酒杯。看到這么大的酒杯,還是給老牛用的,我笑彎了腰。

老牛岔開前腿,壓低身體,伸長脖頸,伸出粉色的舌頭,卷起燒酒,送進嘴里。它微閉眼睛,甚是受用。我從爺爺腋窩下鉆過,像只小老鼠,“刺溜”滑到小鋁盆前,探頭想喝酒。

爺爺扯著我的衣領,拎雞崽般提起我:“熊孩子,和牛爭食……”我手腳亂刨,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老牛能喝,我為啥不能?”千個不服,萬個不忿。

眨巴大眼睛,老牛溫和地看著我,好似在說:“你還小,不能喝酒……”它打個酒嗝,閉著眼睛,偶爾甩下腦袋。我想,如果給它遞個話筒,它能高歌一曲。

爺爺摸著老牛的脊背:“老伙計,享受吧?我這把老骨頭在,咱就有酒喝,要是我不在了……”我明白爺爺?shù)囊馑迹麚乃涝诶吓G懊?,沒人照顧老牛。

老牛實在太老了,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半天也沒數(shù)清它多少歲,再加上腳指頭,越數(shù)越糊涂。爸爸說,他出生時,老牛還年輕,活蹦亂跳,剛學會犁地,不時偷吃鄰家的莊稼。村民在地頭喊:“小韓,生個大胖小子,請客呀!”小韓就是爺爺,現(xiàn)在成了老韓。那時他還年輕,因為腿腳不便,地里收成在村里排到了尾巴尖兒,家里的日子稀湯寡水,為此遭人嘲笑。爺爺扶著犁把,呆立半天。

老牛輕輕頂他,他才嗷嗷亂叫著往家躥。老牛甩甩脖子,打著響鼻,四蹄踏地,比主人還高興。奶奶說:“生你爸爸時,我犯愁沒有奶水可咋養(yǎng)活孩子。有了老牛,家里的光景才好起來?!?/p>

爺爺?shù)拇蟛糠洲r(nóng)活兒都是老牛干的,他經(jīng)常摸著牛頭說:“老伙計靈著呢!能干活兒,還能鉆到我心里。”奶奶生氣爺爺從沒對她說過這樣貼心的話,哪怕胡亂說幾句。她心里嘀咕:老婆不如一頭牛,這樣的男人應該打光棍兒!生氣歸生氣,奶奶還是很照顧老牛的。

奶奶說得太對了,沒冤枉爺爺。我給他的評價是石頭人。他還沒有死,我就給他“蓋棺論定”,為此差點兒挨我爸的板子。為什么這樣評價他?因為他平時不茍言笑,只有見了老牛才笑瞇瞇的。當然,見到我,他的枯臉也會笑成大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我??磥砦疫@個孫子在他心里地位很高。

爺爺小時候得過一場重病,干重活兒吃力。他告訴過我是什么病,我沒記住??纯次疫@腦子,就知道玩耍。爺爺掀開褲腿:“看看……害怕不?”腿上的肌肉萎縮了,汗毛稀稀疏疏,像枯萎的樹枝。血管像沒吃飽的蚯蚓,趴在枯黃的肉里。我被嚇哭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鼻涕蟲老長,沒出息的樣子。爺爺抱起我,笑得胡子亂顫。奶奶“哇哦”捶打他肩膀:“沒老頭兒樣兒,嚇唬孩子。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和你拼命?!?/p>

二 我想陪老牛睡覺

天蒙蒙亮,我睡意蒙眬,被“當啷……當啷……”的銅鈴聲鬧醒。奶奶捂著我的耳朵,朝著窗外,咬牙嘀咕爺爺,眼神刀人一般。我一骨碌爬起來,胡亂套著衣服,下地追趕爺爺。奶奶顛著腳,氣喘吁吁,像只振著翅膀腳步急驟、甩著肥屁股著急進河的鴨子。我笑成大蝦,不敢說奶奶像鴨子,否則她會把我的耳朵擰成餃子。

我知道爺爺去給老牛煮飯了。對,是煮飯,比給人煮飯還上心。鍋里有苞米粒、花生餅。一會兒工夫,大鍋冒出騰騰熱氣。掀開鍋蓋,爺爺撒點兒鹽,挖進盆里。他在牛槽里倒上草料,將煮熟的苞米粒、花生餅均勻地撒在草上,然后再蓋點兒草料。

“這樣牛才吃得有勁兒。只吃草料,不長勁兒?!睜敔敔窟^老牛,讓它吃飯。

奶奶倚在牛棚門框邊,不咸不淡地說:“伺候祖宗呢?沒見你給我和孩子做一餐飯?!睜敔斈蛔髀暎瑩嶂n^,順著牛脖子,手落在銅鈴鐺上。銅鈴鐺在褐黑色的青筋大手中,像個聽話的孩子,發(fā)出嗚嗚的混音。銅鈴鐺不像我,因為我是調(diào)皮蛋,全村出名的“混世魔王”。這么說吧,村里的狗見了我,要夾著尾巴溜著墻根走;雞見了我,要憋著不“咯咯嗒”;清水河里的魚,不是被我撈上岸,就是在渾水中掙扎……哎呀,不說了,不好意思了。

牛棚干凈得能照出身影,爺爺每天早晚兩次清掃,先是用掃把掃一遍墻壁,再掃地面,清理老牛的糞便和尿水。為了消除氣味兒,爺爺在牛棚鋪上木花,老牛在上面拉屎尿尿。爺爺只要將木花清理出去,地面就干干凈凈。他拿起木梳,從牛頭開始,順著牛身體,直梳到牛尾巴。老牛安靜地站著,瞇著眼睛,嘴咀嚼著,仿佛在騰云駕霧。

吃過早飯,老牛甩著尾巴,腦袋靠在爺爺身上,不斷摩挲著。爺爺給它套上韁繩,準備下地。這時,天沒亮透,爺爺是村里第一個起床的人。爺爺告訴我:“不是我想起早,而是老牛起得早,想早早去田里?!蔽也幌嘈?。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有懶筋,不想出力干活兒,唯獨老牛沒有懶筋?

我有個愿望,就是晚上能在牛棚陪老牛睡覺。我剛提個頭兒,就遭到奶奶的強烈反對。她掐著腰,擰著腦門:“小兔崽子,屁股一翹,我就知道是屙屎還是撒尿……像你那個犟種爺爺,對老牛好得沒邊沒沿。干脆你爺兒倆搬到牛棚,和老牛一起過日子算了……”奶奶的話像秋風吹過的蒲公英,在天上稠密地飛著。

爺爺笑嘻嘻地看著我,沒說反對還是支持。我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他是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奶奶的壓力,不敢公開表態(tài)。也許有一天,我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

前方,霧氣輕輕飄蕩。房屋、樹木、草垛,狗、羊、?!坝熬b綽,人像走在天上。我踩在霧氣里,手腳不像自己的,還在夢里嗎?不是,因為前方傳來銅鈴鐺“當啷……當啷……”的響聲,像在給我引路。我身后傳來奶奶追趕的腳步聲,還有她綿綿不絕責備爺爺?shù)牧R聲:“老不死的……大清早……攪孫子睡覺……”每個字都像冰雹砸在鐵板上,咚咚響。銅鈴鐺的響聲,離村越來越遠。奶奶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我張開雙臂,撲進霧里。我知道,霧氣來自清水河。清水河不是大河,干旱的年份水很細。岸邊長著密密麻麻的蘆葦,白鳥時常飛出。水里的小魚靈活地游動。老牛常常馱我到河邊飲水,“咕咚……咕咚……”的喝水聲嚇跑了小鳥和小魚。我離銅鈴鐺的響聲越來越近,我知道是老牛故意放慢腳步等我。我手握成喇叭:“老?!弧瓲敔敗鹊任摇扁忚K聲歇了,老牛聽到我的喊聲,停下腳步等我。爺爺站在牛前,叼著煙袋,稀疏的灰白頭發(fā)上冒著白煙。老牛昂著頭,不時甩下腦袋,轉(zhuǎn)頭看到我,蹄子踏了一下地,緩緩起步。

我爬上牛車,躺在車里,晃晃悠悠,像躺在云朵上。老牛踩在路上的踢踏聲,爺爺?shù)目人月暎謇锏墓方新?,清水河岸邊樹上戴勝鳥的叫聲……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工夫睡著了。到了地頭,老牛停下腳,卷一嘴青草,細細嚼著。爺爺呵斥它:“亂吃,拉肚子怎么辦?吃豆葉!”老牛調(diào)轉(zhuǎn)頭,卷口豆葉,不慌不忙地咀嚼著。它舔了一下我的臉龐,溫暖濕潤。我醒了,聞到一股青草香。

三 蟲子能抓得完嗎

天大亮,霧漸漸消散,綠色的田地泛著白光,蛐蛐在草叢深處不知疲倦地唱著,麻雀在稀疏的大樹上躍來躍去。我站在牛車上,手遮住眉頭,看到清水河依然被霧氣籠罩著。

扛著鋤頭,爺爺走進小腿深的豆地里。長著細刺的豆葉,劃著他干癟的小腿。葉子上有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小洞,是蟲子吃過的痕跡。我下車,拍拍老牛的腦袋:“老牛,老牛,可要聽話,我去陪爺爺了。”老牛舔了一下我的手,甩了一下尾巴,三只可惡的蒼蠅在它周圍飛來飛去。我非常生氣,折了一根樹枝,胡亂舞著,驅(qū)趕蒼蠅。

爺爺趴在豆地里,翻著豆葉,瞇著眼睛,上下翻看。他在找蟲子,找到一只,木槌樣的手指一夾,蟲子肚子開裂。我有樣學樣,也趴在地里,翻著豆葉找蟲子。這時,太陽已經(jīng)從東山頂上露頭了,橘黃色的光打在綠色的豆葉上,像長了翅膀在葉間跳躍。我想捕捉陽光,它卻和我躲著貓貓。

“爺爺,蟲子太多了,為什么不打藥呢?”我趴在地上,豆葉布滿天空,只有細細的縫隙漏進陽光。一只綠色的大蟲子快速蠕動,我沒有勇氣去抓,一下拍在地上,縮著手不敢捏死它,踩在腳下,蹍了幾腳。

“爺爺有大把時間,長一個蟲子抓一個蟲子?!睜敔斒萑醯纳碥|,在豆地里顯得那么小。陽光打在他身上,散射出針狀的光芒。

“爺爺撒謊了,小心你的鼻子偷偷長長了?!蔽颐约旱谋亲?,謝天謝地,沒有長長,因為我沒有撒謊,“你是為了老牛不打藥,擔心毒死它,我說得對嗎?”

爺爺扶著腰,緩緩起了身:“這孩子,什么事情都是心里亂明白?!?/p>

我不知道爺爺是表揚我還是嘲笑我。一陣風吹來,我聞到強烈的農(nóng)藥味兒,看到鄰居背著噴霧器,四處噴藥。爺爺大聲喊道:“老倔頭兒,能不能不打農(nóng)藥?抓蟲子不行嗎?”

老倔頭兒和爺爺歲數(shù)相當,比爺爺高,比爺爺壯。他仿佛沒聽到爺爺?shù)暮奥?,自顧自地背著藍色的噴霧器游走在田里。他瞄了瞄爺爺,對我做個鬼臉,又瞟了瞟老牛,呵呵大笑:“老韓,老牛真是你的寶貝疙瘩?!?/p>

爺爺朝老牛跑去,野兔般靈敏。我看著他的背影,驚訝于他的速度。他跑到老牛身邊,扯著牛韁繩,將牛拉進自家豆地:“吃,使勁吃……壞犢子……”說完,狠狠地望著老倔頭兒。

放下噴霧器,老倔頭兒抹抹額頭上的汗,大聲回道:“給你個建議,跟老婆離婚,和老牛一起過算了?!?/p>

“我和誰過,你說了算?”爺爺脖子上的青筋暴跳,“你打藥,不怕毒死你個兔崽子?”

“都說我是個犟種,你才是個大犟種。人家都用機器耕地,機器下種,你呢,非要

趕著老牛自己耕,自己種。我都替你累得慌。”

“千金難買我愿意!”爺爺隱身在豆葉間,“我的老伙計不比機器好用?”

我很快厭惡了抓青蟲,這是個無聊的事情。我來到老牛身邊,看它吃豆葉。它歪著嘴,舌頭斜著伸出來,卷著豆葉,用力咀嚼著。它看我一眼,我看它一眼。我摘下一片豆葉,塞進嘴巴,用力嚼起來,有股淡淡的清香,但是咽不下去。老牛用嘲笑的眼神看著我,仿佛在說:“你的胃口沒有我的好,這可是我的美食?!焙冒?!我輸了,老牛。

奶奶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從村頭傳來,太響亮了,驚得草叢里的蛐蛐閉了嘴,嚇得樹上的麻雀飛走了。我站在牛車上,朝奶奶的方向大聲回應。

爺爺好似沒聽到奶奶的喊叫聲,還在耐心地抓蟲子。我大喊:“爺爺,奶奶來了!奶奶來了!”我下車,牽著老牛離開豆地。我知道,如果奶奶看到老牛吃豆葉,爺爺免不了要吃“大呲瓜”。

爺爺跳著高般朝我和老牛跑來,扯著老牛的韁繩,讓我坐好,朝奶奶的方向走去。我在牛車里咯咯笑,打著滾兒笑。爺爺輕聲說:“孫子,千萬不要告訴你奶奶老牛吃過豆葉,記住了?等我給你買好吃的?!?/p>

我問老牛:“爺爺讓我撒謊,可以嗎?親愛的老牛,你告訴我?!崩吓_柽杞辛藘陕?,停下腳步。我明白老牛的意思,它不想讓我告訴奶奶。好的,親愛的老牛,我就替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愿我的鼻子不要長長了。如果長長了,我讓爺爺割掉我的鼻子。我捂住鼻子,好在沒有長長。

四 獸醫(yī)摘爺爺?shù)男募?/strong>

奶奶站在村頭老榆樹下,引頸看著我們。老牛的腳步漸慢,停下來,低垂腦袋。爺爺翻開它的眼睛,掰開它的嘴巴細細端量,嘀咕道:“奇怪了,得病了嗎?”輕輕摸著它的腦袋:“老伙計,堅持到家,給你找個獸醫(yī)瞧瞧?!?/p>

走了兩步,老牛又停下,眼神空洞,無力地叫著,肚皮充氣般起伏著。爺爺慌了手腳,圍著牛車轉(zhuǎn)圈:“老伙計,不要嚇唬我……”聲音濕淋淋的。我從來沒見過爺爺像今天這樣兵荒馬亂。

奶奶緊著步,小跑過來:“病了?這咋好,把老犟種的魂兒弄丟了?!彼5哪X袋,對爺爺說:“我有辦法治好它。”

卸下牛車,爺爺撫摩著顫顫巍巍的牛身,然后彎腰拉起牛車,我在后面推著。奶奶牽著老牛往家走。一會兒工夫,我累得手腳發(fā)顫,朝爺爺喊:“你是老牛,我是小牛?!睜敔敼笮Γ骸耙惠呉惠叾际沁@樣,我老了,你長大。我養(yǎng)牛,你可不一定干啥了?!遍L大后,我還會喜歡老牛嗎?我想了半天,沒有想出答案。

奶奶煮好一鍋米飯,溫度合適后,倒進燒酒,攪拌均勻。米飯混著白酒發(fā)出濃烈的香味兒,引起了老牛的注意。奶奶把米飯均勻撒在草料里,老牛吃了一小口,然后大口吃著。爺爺笑了:“只要老伙計能吃飯,就沒有大問題。”老牛吃完后,盯著奶奶,好似在說:“我還想吃。”奶奶又盛了些米飯,爺爺攔住了:“別喂了,飯量大增,不是好事兒。老活計呀,千萬別病了!”

爺爺說對了。吃完飯的老牛,不長時間就開始拉肚子,先是拉出綠色的草粒,后拉出稀稀的黃水。它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肚皮癟下去,浮起來。

奶奶怯怯地看著爺爺,好似她把牛喂出了毛病。爺爺蹲在老牛身邊,臉色蠟黃,嘴唇哆嗦,失去了章程。

“請鎮(zhèn)上的宋獸醫(yī)瞧瞧吧!咱們不能鉆進老牛肚子里?!蹦棠烫嶙h道。爺爺點頭同意。只要能治好老伙計的病,請誰都可以。

宋獸醫(yī)三十多歲,經(jīng)常進村入戶,給家禽牲畜看病開藥。他穿著大白褂,胸前掛著銀色的聽診器,一臉威嚴。見到他,我想起醫(yī)院打針的大夫,沒出息地藏在爺爺身后偷偷看他。老宋夾夾眼,朝我扮個鬼臉。我擔心藥箱里的針管會飛出來,給我屁股打一針,那就慘了。

爺爺緊握宋獸醫(yī)的手,又遞上煙:“多少年了,老伙計活蹦亂跳,說病就病了?!蹦棠贪情_他:“快讓醫(yī)生看病吧!”奶奶沒說獸醫(yī),而是說醫(yī)生,讓宋獸醫(yī)很高興。

宋獸醫(yī)進了牛棚,掀開老牛的眼皮,仔細觀察一會兒,又拿起聽診器,在老牛肚皮上滑動著。老牛掙扎著想起來,試了幾次失敗了。我想,宋獸醫(yī)免不了要給老牛打針,老牛要受苦了。我偷偷看了宋獸醫(yī)的藥箱,針管有我的胳膊粗,怪嚇人的。

摘掉白手套,宋獸醫(yī)點了支煙,吐出一個煙圈兒,對眼巴巴等著的爺爺說:“沒有多少時間了!活這么多年,已經(jīng)是奇跡了?!?/p>

爺爺嘴唇抖動著,眼圈紅通通,顫聲問道:“沒救了?我可憐的老伙計?!?/p>

宋獸醫(yī)說:“開點兒藥,能活多長時間就看牛的造化了。可以考慮賣掉它……”

爺爺?shù)念^搖成撥浪鼓。奶奶說:“醫(yī)生的話有道理?,F(xiàn)在賣掉牛,不用操心,還能

掙幾個錢。”

因為這句話,宋獸醫(yī)走后,爺爺和奶奶吵了一架。爺爺跳著腳,摔了個碗,踢了只雞,呵斥了大黃狗,像極了爭斗的紅臉大公雞。

奶奶拍著雙手:“老犟種眼里只有老牛。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離家出走,你和老牛一起過日子吧。”說完,拉著我的手就要走。我墜著不走,知道奶奶在演戲,只是嚇嚇爺爺而已。但是,爺爺不聽她的威脅,轉(zhuǎn)身走了。爺爺來到牛棚,往小鋁盆倒?jié)M了溫開水,拍著老牛的脊背說:“老伙計,起來吃藥了。吃了藥,病就好了。病好了,咱們下地,再干個十年八年?!?/p>

奶奶不滿地瞪著老牛,又擔心地看著爺爺。我知道奶奶希望老牛好起來,這樣才能看到爺爺?shù)男δ槨N颐吓5亩瞧?,喃喃自語:“老牛,快點兒起來,我想騎著你去清水河玩兒呢!”

老牛掙扎著爬起來,卷起藥片,吞了下去。奶奶拿出燒酒,想讓老牛喝一口。老牛轉(zhuǎn)過頭,伸舌想喝,被爺爺攔住了。爺爺對奶奶低聲喊:“我看你盼著老牛死。病了喝酒,死得更快?!蹦棠虒⒕频乖诘厣希骸昂眯臎]有好報呀!一個枕頭睡出兩路人?!?/p>

老牛能進食了,走路卻顫顫巍巍。爺爺不讓它下地干活兒,牽它去地頭吃新鮮的青草,去清水河邊飲流動的河水。在地里拔草時,爺爺忽然想起,小時候病了,家人都是采蒲公英燒水給他喝,不長時間病就好了。爺爺往山坡上跑,收割蒲公英。奶奶說:“簡直瘋了,牛吃蒲公英病就好了?宋獸醫(yī)去喝西北風得了?!?/p>

爺爺舉著一朵蒲公英對準太陽,陽光穿過絨球,撲在他古銅色的臉上。他移動絨球,目光隨之移到老牛身上,然后吹出一口氣,白色的冠毛四處飛散。爺爺祈禱:“蒲公英會帶走你的病,你會很快好起來的。”

“蒲公英能帶走老牛的?。俊蔽页靶敔?,“宋獸醫(yī)還沒給老牛打針呢!”

爺爺并不生氣:“病急亂投醫(yī),萬一能治好呢?”

“好吧,讓老牛盡快好起來吧!”我采下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幫,吹出一大口氣。冠毛飛得一點兒都不遠,我很是遺憾。

五 孕牛擠進了家門

考慮了幾天,爺爺準備到集市上買頭能下地的小公牛。奶奶摸出錢,叮囑爺爺要瞪大眼睛,選頭健壯的牛。我高興地蹦起來,因為能到集市上看熱鬧了,能吃到冰糖葫蘆、糖酥、爆米花……

趕著牛車去還是走著去,爺爺糾結(jié)了半天,最終決定趕著牛車去。他給老牛套上韁繩:“老伙計,趁你還能走,去看看熱鬧,以后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他牽著韁繩,在前面走。我坐在車里,喊爺爺上車。他搖頭拒絕,不舍得讓老牛出勁兒。

集市熱鬧得像全鎮(zhèn)的人都來了。牛市在集市北頭,大大小小的牛橫七豎八站著。爺爺問了半天,沒找到耕牛,都是肉食牛。爺爺失望地對老牛說:“可咋整?沒有耕牛,你能行?”掏出煙袋,從煙荷包挖出一鍋煙,點上,依著牛車抽起來。抽完煙,他對老牛說:“不能讓老伙計遭罪了,享幾天福吧!”

爺爺想買頭懷孕的母牛,等產(chǎn)下小牛后,訓練成耕牛。他看了一眼老牛,眼神無比堅定,相信自己能把小牛訓練成老牛的樣兒。老牛瞇了爺爺一眼,好似在說:“我相信你!今后有小牛陪你,我就放心了?!睜敔敽孟衤牰怂脑挘骸胺判陌桑匣镉?,咱們不拆幫,你看著小牛干?!?/p>

集市上聚集了很多屠夫,他們的目光像刀,在每頭牛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牛的每一寸肌膚在他們眼里都是白花花的鈔票。有位四十多歲、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圍著老牛轉(zhuǎn)了幾圈,遞給爺爺一支煙。他們抽著煙,都不說話。

漢子丟掉煙頭,腳尖扭來扭去:“牛歲數(shù)不小了,沒多長時間的活頭了,開個價……”爺爺將煙頭彈出兩米遠:“牛是好牛,但是不賣!”漢子盯著爺爺,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牽著懷孕的母牛,爺爺慢悠悠地走著。我牽著老牛,跟在后面。爺爺?shù)谋秤跋衿瑯淙~,我有些擔心,怕爺爺像枯葉被風吹走。我哇哇大哭,老牛停下腳步,眼淚汪汪。爺爺回頭吼道:“哭啥呢,我還沒閉眼呢!”我可愛的爺爺,心思全在牛身上,怎能顧上我呢?

摸著母牛的大肚子,奶奶的枯臉開出大花,表揚爺爺做了一輩子最明白的一件事兒。爺爺沒理會絮絮叨叨的奶奶,轉(zhuǎn)身去給老牛喂食。我能看出來,老??茨概5难凵袷菧睾陀焉频?,探頭在母牛身上嗅著。母牛怯怯地打量著新家,看老牛的眼神不友好。

切菜時,奶奶切到了手指頭。爺爺埋怨她越老越不中用,干事兒毛毛糙糙。她看爺爺?shù)难凵袷秋h忽的,我猜她有心思。果然我猜對了,她對爺爺說:“用不了幾天,母牛就會下小牛了……家里能養(yǎng)三頭牛?”

爺爺被蛇咬了一樣,跳了腳:“老牛出了一輩子力,忍心賣了還是殺了?”

奶奶頂風上:“不缺吃的、住的,應該享幾天福了。養(yǎng)三頭牛能累得你腿打晃晃,活遭罪?!?/p>

爺爺?shù)芍劬?,甩打著手:“千金難買我愿意,再打老牛主意,我就拼命。”

奶奶生氣了:“老犟種油鹽不進,不識好人心,活該土里受苦?!闭f著推了爺爺一把,“和你這個老糊涂說不明白,等孩子們回家商量,看我說得對不對?!彼低到o爸爸、叔叔、姑姑打電話,命令他們抽時間回家一趟。兒女們問有啥緊要事兒,她哼哼呀呀,咕嚕來咕嚕去,說不清楚。話不清楚,兒女們自然沒放在心上。放下電話,奶奶自言自語:“小樣兒,總是忙。你們忙個大西瓜,你們的爹快要蹬腿兒了?!痹捠沁@么說,她知道兒女們一天半天回不來,不由得嘆口氣:“兒大不由娘,隨他們?nèi)グ桑 ?/p>

我悄悄告訴爺爺奶奶偷打電話的事兒。我不是告密,知道告密者沒有好下場,是擔心老牛被賣了。爺爺?shù)哪樌滟耍骸八览掀抛樱ψ舆€挺長。讓孩子卡我脖子,沒門兒!”我擔憂地看著爺爺。我知道他不怕爸爸,但是他忌憚姑姑。姑姑在家里是說一不二的主兒,誰都讓著她。她要是發(fā)瘋跳高,家里沒人敢駁她面子。

六 外來戶占了上風

母牛要臨產(chǎn)了。奶奶撇開爺爺,私下做主,將老牛恭送到門外的草棚里。草棚四處漏風,沒有石槽,屋頂開著蓋兒,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星星。奶奶咬著老牛耳朵:“只能顧小的,沒法顧老的,委屈你一下吧!”四周巡看,眼神躲閃,“老不死的問,就說你自己跑來的?!笨蓯鄣哪棠萄剑吓f話嗎?

我跑到豆地,上氣不接下氣,磕磕絆絆,話說得羊拉屎豆般不利索。爺爺連猜帶蒙,厘清事情,將抓到的綠蟲丟到地上,腳尖下死勁兒碾,胸脯劇烈起伏:“給我上眼藥呀!不,釜底抽薪呀!要置老牛于死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說出的急話,我聽得云里霧里。我知道他頭上的引信已經(jīng)被點燃了,立馬要放出大煙花,有好戲看了!

我沒料到,爺爺沒和奶奶吵架,而是動手改造牛棚。原來的牛棚是打通的大通間,

兩頭牛勉強住在里面,等小牛落地,空間就狹小了。

搬來木頭,爺爺一聲不吭,用力鋸著。奶奶進進出出,喊雞叫狗,想引起他的關注。爺爺埋頭鋸木,對她視而不見。奶奶有些慌:“我說,你眼瞎了,看不見我?”聲音帶著刀刃。爺爺踩住木頭,使勁拉著鋸, “嘎吱……嘎吱……”的聲音引得兩頭牛停下吃草料,靜靜看他出蠻勁。奶奶秋風掃落葉般扭著身子走了:“拿自己當香餑餑了,就是個野菜團子……”

爺爺用木頭將牛棚隔成兩間,讓兩頭牛分開住。因為沒有多余的石槽,兩頭牛共用一個長石槽。吃食時,母牛用角頂老牛,不讓它吃。爺爺生氣了,埋怨老牛:“熊貨,讓外來戶占了上風。你能不能爭口氣!”他抄起一根棍子,捅著母牛的腦袋:“你牛呀!當上霸王,欺負人。告訴你,老牛是不稀罕和你一般見識。看看那對牛角,夠你喝一壺的。”

被教訓一番,母牛收回牛角,老老實實吃自己的草料。爺爺一走,它就亮出鋒利的牛角,搶奪老牛的草料,嚇得老牛連連后退。我用棍子驅(qū)趕母牛,但是人家根本沒把我這個小不點兒放在眼里,繼續(xù)亮劍。

我向爺爺狠狠告了母牛一狀。爺爺咬著后槽牙,鐵青著臉,抄起棍子,想敲母牛幾下。奶奶伸出雙臂,叉開雙腿,“大”字樣攔著:“老東西,不知道懷著牛犢?要是流產(chǎn),和你沒完?!睜敔斉e著棍子,朝母牛比畫,無聲地說:“再霸道試試?我不管你是不是懷著牛犢?!?/p>

老牛的精神健起來,拱著爺爺,像我在爺爺懷里撒嬌。爺爺拉著牛車,到大街上遛彎兒。村民見了老牛,這個摸摸牛角,那個摸摸牛肚子。

“比我孩子大,還這樣精神?!?/p>

“天天陪著你,比子女還貼心。”

“老韓,你給牛吃仙草了嗎?”

“說說你的秘招兒,我們也想把牛養(yǎng)成這樣。”

聽到村民的夸贊,老牛挺起脖子,鼻孔朝天,甩著脖子,踩踏蹄子,“哞哞”叫了兩聲。

有人問道:“老韓,牛的歲數(shù)不小了,要是‘翹尾巴’了你可咋辦?”

爺爺沉吟一會兒:“風風光光給它辦個葬禮,讓它沒有遺憾地走?!?/p>

給牛辦葬禮,大家沒聽說過,盯著老牛。老牛靜靜地看著爺爺,眼神像春風拂過柳葉。爺爺哈哈大笑,笑得太陽暈了頭,趕著牛車走了,回頭看了一眼街坊,意味深長。

奶奶在家守著電話機,琢磨是不是再給兒女們下道“圣旨”,催促他們盡快回家。她幾次拿起電話,遲疑半天放下。她眼神無光,不明白為什么叫兒女們回趟家這么難。

七 牛比老命重要嗎

這天早上,牛棚傳出母牛低沉的叫聲和蹄子刨地的悶聲。我跑到牛棚一看,石槽空空如也,牛在抗議沒有草料吃。爺爺呢?我找遍家里家外沒見到他的身影。我大喊他,沒有聽到回復。以前只要我喊爺爺,他都會及時應答。我找到奶奶,大叫爺爺不見了。正在做飯的奶奶,丟掉炒勺,扭身往外跑。

爺爺?shù)乖诓癫荻饫?,臉色蠟黃。我搖晃著他的身體喊叫,他沒有反應。我想起清水河岸邊的死魚。蘆葦蕩下,死魚靜靜地躺著,反射著陽光,蒼蠅橫飛,多可怕呀!我張大嘴巴哇哇大哭,害怕爺爺真的死了。奶奶一屁股蹾在地上,身體不住地抖,風中樹葉一般。我搖著奶奶的肩膀,一邊哭一邊喊:“救救爺爺……救救爺爺……”

奶奶起身要喊人,爺爺?shù)氖趾鋈粍恿?。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問道:“我咋在這兒?你哭啥?”奶奶張大嘴巴看著他,扶他起來:“老不死的!嚇唬人,我的三魂七魄飛了!”我緊緊攥著爺爺?shù)氖?,擔心一不留神他就跑了。老牛哞哞叫著,好似在喊爺爺。爺爺說:“老伙計掛記我了……”

爺爺站起來,捂著腦袋,閉著眼睛,四處抓奶奶。奶奶遞上胳膊,爺爺抓住了沒有倒下。奶奶哭著說:“老頭子,咱們?nèi)メt(yī)院,現(xiàn)在就去,老胳膊老腿拖不得?!睜敔旑~頭冒出冷汗,臉色像苦膽,望了望老牛。奶奶明白他的心思:“坐牛車去,讓老牛陪著你。”

去鎮(zhèn)上的路上,我拒絕坐牛車,爺爺也不坐。我不坐車,是因為心疼爺爺。爺爺不坐車,是因為心疼老牛。奶奶發(fā)火,朝爺爺嚷嚷,逼他坐車。老??粗鵂敔?,豆大的淚珠兒滾落下來。老??偸锹錅I,讓我有些瞧不起。后來,奶奶說:“老牛老了,像人一樣,眼窩淺?!?/p>

爺爺說:“我坐,我的老伙計受點兒苦吧!”我是不坐的,跟在奶奶身邊,陪老牛趕路。老牛的腳步很穩(wěn),蹄子踩在路面上嗒嗒響。有一段路,它的腳步很快,我和奶奶跟不上了。爺爺喊它幾聲,它才放慢腳步。

到鎮(zhèn)上,車和人多了起來。老牛走得很慢,趕路耗費了太多體力。我和奶奶、老牛在前面走,銅鈴鐺不斷響著,爺爺坐在車里。我們祖孫三人和繁榮的景象格格不入。我摸摸銅鈴鐺,感覺很踏實。

剛進鎮(zhèn)醫(yī)院大門,開始下起大雨。奶奶讓我到門診樓下避雨,找出雨衣,給爺爺披上。爺爺脫下雨衣,想給老牛蓋上。奶奶攥著雨衣,讓他披上:“老不死的,不要命了?牛重要還是你的身體重要?”

爺爺不說話,用力往老牛身上甩雨衣。老牛骨架高,再加上病了無力,爺爺甩了幾次也沒能給老牛蓋上。奶奶氣得手腳哆嗦,抹著臉上的雨水,不知如何是好。老牛兩條前腿慢慢跪下,身體矮下去,爺爺才將雨衣蓋上。爺爺摸摸它的臉:“老伙計,不要焦急,我一會兒就出來。等我病好了,咱們?nèi)デ逅樱屇愠孕迈r的青草?!崩吓M嶂X袋,在爺爺懷里拱來拱去,像個小孩子。

淋著雨,爺爺和奶奶走進門診樓。他們濕透了,身子抖動著。爺爺回頭望風雨中的老牛,看到雨衣安然地蓋在它身上,才進了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給爺爺做了全面檢查,說病得挺重,要靜養(yǎng),不要再下地勞作了,否則可能癱瘓或者半身不遂。奶奶嚇出了眼淚,呆呆地看著爺爺,嘴唇囁嚅,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我哇哇大哭,抱著爺爺?shù)拇笸炔凰墒?。爺爺一聲不吱,摸著我的小腦袋,長嘆一口氣,看著窗外的老牛。

雨停了。老牛老老實實站著。爺爺揭下雨衣,摸摸老牛的背,笑著對我說:“沒被雨淋濕?!蹦棠虣C械地挪動腳步,跟著爺爺。爺爺說啥也不坐牛車了,奶奶下狠勁推他上車,把我也抱上車。她說:“舍命不舍牛,天下哪有這樣的理?”我下了車,大聲喊:“我不累,讓爺爺坐吧!”

因為剛下過雨,道上的車少了很多,有些空曠。牛低著頭,有心事般慢慢走著,銅鈴鐺“當啷……當啷……”的響聲在街道上回蕩。有人停下腳步,看著老牛、牛車、爺爺、奶奶和我。我發(fā)現(xiàn),天空東南方架起了彩虹。我大聲驚呼,爺爺和奶奶抬頭看到彩虹,露出憧憬的神情。爺爺喃喃地說:“乘著彩虹去另一個世界,是好事兒。”奶奶生氣地制止:“胡說八道!”

八 給老牛照張相吧

路過一個婚紗攝影館。爺爺喊住老牛,盯著櫥窗掛著的結(jié)婚照端詳了半天:“現(xiàn)在的日子多好,結(jié)婚還能留個影。咱倆磨了一輩子,從來沒留個影。對不住你呀。老婆子!”

奶奶也盯著照片細細打量:“新娘子好漂亮呀!下輩子再結(jié)婚,一定也拍個照,留到老了看,多好!”

爺爺咂巴一下嘴:“那時的日子多難,起早貪黑干,日子還是難過。我記得那一年,咱倆在東山上開荒,镢頭砸了你的腳,那個血……嚇得我呀!感覺對不起你和孩子,沒吃好的、穿好的,我在村里腰桿挺不直。我那時想,要是有個幫手就好了……”

奶奶接上話茬兒:“得感謝孩子的舅舅,他家母牛下了牛犢,給咱留了一頭。有了牛,日子才輕松了。”

我問道:“牛去了哪里?”

爺爺指著老牛:“不是在這里嘛,要是沒有這頭牛,你爸、你叔、你姑,還想讀大學?門兒都沒有!”頭轉(zhuǎn)向奶奶,“老婆子,照張相片吧!要是我先走了,你好有個念想?!?/p>

破天荒地,奶奶沒有反對:“行吧!不是啥念想。辛苦一輩子,留個影,將來子孫

后代能看到?!?/p>

我說:“我把爺爺奶奶裝進腦袋里,永遠不會忘記?!彼麄児ζ饋?。能讓他們笑,我很高興。

爺爺拍拍老牛的腦袋:“老伙計,少安毋躁,我們?nèi)トゾ蛠??!崩吓L蛱驙敔數(shù)氖郑怨源谠?。不用拴它,它不會移動?/p>

攝影店的老板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看到我們愣住了,問道:“找誰?”

“這里不是照相片的嗎?要不我們能進來?”爺爺嗔怪老板。

“歡迎……熱烈歡迎……”老板還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們,低聲嘀咕,“第一次見成雙成對的老人來拍照……”

爺爺換了身西服,搭配白襯衣,有點兒帥老頭兒的意思。衣服是給年輕人穿的,穿在他身上,有點兒別扭。奶奶換了身白色禮服,羞得在化妝屋里不出來。至于我,沒那么多講究,簡單化個妝,就算數(shù)了。

“老人家,有什么要求?”老板親自上陣,擺好架勢準備拍照。

“照著櫥窗上的照片來!”爺爺看了看奶奶,目光很是溫柔。

“老人家,頭往一起靠靠……別不好意思嘛!老夫老妻了……對……再靠一點兒……對……老爺子,不要緊著臉……”老板“咔嚓……咔嚓……”拍著。我站在他們中間,又拍了幾張。

“三天后來拿照片?!崩习宸粗鄼C里的照片,“爺爺挺上相的,奶奶拍得很可愛。”

“老板,商量個事兒?”爺爺小心地問道,擔心被拒絕的樣子。

“什么事兒,您盡管說。”老板的眼睛很亮,像雨后葉尖上的水滴,“只要我能辦

到?!?/p>

“要是拒絕,我不怪你。”爺爺?shù)膽B(tài)度謙遜極了。在我眼里,他現(xiàn)在像老牛。

奶奶已經(jīng)猜出爺爺?shù)南敕ǎ浦庾撸骸安灰谶@里丟人現(xiàn)眼,趕緊走!”

“老爺子,您說,只要我能辦到,就一定讓您滿意!”老板攔在我們面前。

“可以給我和老牛合個影嗎?”爺爺掙脫奶奶的阻攔,“不是難事兒吧?”

“我也要和老牛合影!”我跳起來舉手,擔心爺爺不答應。

看了眼窗外,老板發(fā)現(xiàn)老牛也在看他:“沒問題,雖然我從來沒遇到過你這樣的客人?!?/p>

爺爺笑了,我也拍著手笑了。

來到店外,老板打量著老牛:“看來歲數(shù)不少了……只能在這里照了,牛進到店里還不亂了套?”

爺爺整理好衣領,摸順老牛腦袋上的毛,仔細擦著老牛的眼屎:“看看你,真是歲數(shù)大了,不利索了,眼屎不知道擦一下?!?/p>

“爺爺,老牛能自己擦眼屎嗎?”我問道。

爺爺沒理會我幼稚的問題,先和老牛合個影,加上我再合一張。他看向奶奶,意思是讓奶奶一起拍一張。奶奶別過腦袋,不搭理他。

老板翻看照片,很滿意自己的攝影水平,問爺爺:“我可以把相片掛在櫥窗里嗎?”

“隨你吧!你人不錯,小伙子?!睜敔敶饝煤芡纯臁?/p>

回家后,爺爺趕著老牛要下地。奶奶牽著韁繩不撒手,攔在前面:“不要命了?”

爺爺躲過她,頭都不回地往地里趕。

“吃了藥再下地,成嗎?”奶奶跺著腳,看著爺爺?shù)谋秤埃薏坏脤⑺富丶摇?/p>

“回來再吃,不急?!睜敔斶~著小碎步越走越遠。我看得出來,他的腳步?jīng)]有以前踏實,發(fā)飄。

九 家庭大會放了空炮

花生越長越旺,不用多長時間就要收了。爺爺將牛車停在地頭,拍拍老牛的腦袋說:“吃吧,花生蔓有營養(yǎng)?!崩吓u著尾巴,舌頭扭起花生蔓,瞇眼咀嚼著。去鎮(zhèn)上一趟,它累壞了。

爺爺拄著拐杖,到地里清雜草。我躺在牛車上,白云一會兒變成大山,一會兒變成貓狗。我翻過身,雙手托著下巴,看爺爺彎腰在地里勞作。山坡上的狗尾巴草搖著腦袋,像一只只討喜的小狗。

不長時間,爺爺扎出一捆青草。他拄著拐杖,蛹樣掙扎著起身。草捆太重,壓得他一下倒在地上。他被束縛住了,躺在草捆上動彈不得。好長時間,他才掙脫起身,在草捆下支起一根木棍。他咬著牙,用盡力氣,先是拐杖支撐著,然后草捆下的木棍也支起來,踉踉蹌蹌起身。草捆壓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爺爺將草捆摔在車上:“小子,讓我躺一下?!彼樕惶?,我連忙爬起來,將牛車讓給他。老牛停下咀嚼,盯著他,眼神滿是擔憂。老牛調(diào)轉(zhuǎn)牛車的方向,在平地停下來。爺爺手遮額頭,哼哼唧唧。我心想:壞了,爺爺肯定病得不輕,趕緊回家告訴奶奶。

我一路跑啊跑,風被我跑快了,陽光被我跑晃了,大樹被我跑瘦了……我從來沒這樣跑過,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一只麻雀從我頭頂飛過,“啁啾……啁啾……”,好似替我焦急。我多想長出翅膀,也能在天上飛,盡快把爺爺病了的消息告訴奶奶。

奶奶聽到消息,差點兒跌倒,拔腿朝地里跑,白發(fā)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金光,像遇到獵人的小獸不知往哪兒藏了。我看到老牛,是的,老牛拉著車朝我和奶奶走來,銅鈴鐺發(fā)出的“當啷……當啷……”聲,那么清脆。

回到家,爺爺躺在床上水米不進。奶奶成了驚弓之鳥,在廚房里咕嚕:“不把牛賣了,斷了你的念想,還要干活兒……”我知道老牛成了奶奶的眼中釘、肉中刺。我想告訴爺爺奶奶想賣牛的消息,但看到他難受的樣子,張不開嘴。

奶奶讓我給爸爸打電話,下死命令讓他盡快回來。我打電話,哭唧唧地讓爸爸回來。爸爸問我:“不是喜歡老牛嗎?現(xiàn)在想回家?”我直流淚,不知道如何回答。奶奶接過電話,大聲喊:“你爹快死了,今天晚上,你們必須都回來!缺一個都不行!”每個字都有力度,像小鋼珠掉在鐵板上,落聲干脆。

不知什么時候,爺爺站在我和奶奶身后,跺著腳說:“又打老牛的主意,我不同意!”奶奶冷著臉:“等孩子們回來,你跟他們說?!睜敔敵郑骸?我病好了,你看……你看……”邊說邊跳了幾下,卻彎腰激烈咳嗽起來。

當天晚上,爸爸媽媽、姑姑一家、叔叔一家都趕了回來。原本冷清的院子熱鬧起來。老牛停下吃草,目光溫和地在每個人身上盤旋。我發(fā)現(xiàn)它的目光暖過爺爺?shù)哪抗狻?/p>

爸爸在院子里的飯桌上擺滿吃食。媽媽、姑姑和小嬸在廚房里忙活。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看著兒女們忙活。平日,她經(jīng)常坐在這個凳子上,看日出日落,看風吹樹葉,聽老牛沉穩(wěn)有力的咀嚼聲。凳子是爺爺做的,板面粗糙,多年下來,已經(jīng)被坐亮了。奶奶平時在家,像個將軍指揮我和爺爺,現(xiàn)在被兒女們剝奪了“軍權(quán)”,樣子有些可憐。

爺爺?shù)膬号畟兌紗枲敔斏眢w怎么樣了。爺爺眼里放光,含混不清地說:“沒事兒……離心臟遠著呢……”他蹲在墻根,抽著煙鍋,默默無聲。我想起村頭的石獅子,風吹雨淋,嚴寒酷暑,看著村民繁衍生息。爺爺多像石獅子呀!只不過他會抽煙,而石獅子不會抽煙。

爺爺來到牛棚,給母牛倒了草料。母牛

胃口大開,很能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看樣子用不了幾天就要產(chǎn)牛犢了。爺爺來到老牛跟前,摸著它的腦袋,驅(qū)趕蒼蠅。老牛伸出舌頭,舔著他的手。

爺爺?shù)淖优畟冞M進出出,偶爾看老牛一眼,就忙活去了。飯桌上,大家說說笑笑,不提老牛的事兒。爺爺去牛棚,給老牛倒了半瓶白酒。老牛大口喝著,瞇縫著眼,長出一口氣,打個噴嚏,舒坦的樣子。爺爺撓著它的背:“老伙計,喝一頓少一頓,今朝有酒今朝醉……”

奶奶幾次插話,都被爸爸打斷了。我很生氣,沒想到爸爸不理解奶奶的心情。終于,叔叔說到了老牛:“我看老牛不中用了,不如賣了……”姑姑放下筷子,盯著牛棚:“為家里出了力,現(xiàn)在老了,賣給牛販子,心里能過去?”爸爸看了一眼爺爺:“要是不賣,咱爸還要在地里忙活。”

他們雖然壓低了嗓門,但我相信爺爺能聽到。爺爺喝了一杯酒,臉色紅撲撲,依舊吃著煙,頭頂上像開了鍋冒著白煙。他說:“忘了我,也不能忘了老牛?!蹦棠痰哪抗庠谧优樕巷h移:“你說了不算,應該讓孩子們拿章程?!?/p>

爸爸離座,示意姑姑和叔叔跟他出去。他們來到老牛身邊,老牛還沉浸在酒香中。姑姑摸著它的背:“小時候,經(jīng)常馱著我……那時的日子挺好……”叔叔說:“還幫我打過架。有一回,那個小光,把我推倒在地,我大哭。老??吹搅?,低著頭,朝小光沖去……”爸爸說:“老牛在,爸爸閑不下手腳……”姑姑說:“可以留下老牛,但條件是爸爸不下地干活兒了?!?/p>

爺爺自然不答應:“死人不會種地……”這話威脅的意味很濃。子女們開始苦苦哀求,讓他解甲歸田,好好養(yǎng)病。爺爺蜷縮一團,一聲不吭。姑姑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身體一抖一抖的:“不答應,我就不走了,在家里養(yǎng)老牛?!?/p>

爺爺終于松口,答應秋收后封鐮封鋤,不再下地,好好養(yǎng)身體。還說如果價格合理,就賣掉老牛。奶奶曉得他在放空炮,清楚拗不過他,氣得躲進屋不再出來。

十 磨好的鐮刀沒用上

母牛是在下半夜下崽的,爺爺奶奶接的生。我沒看到小牛下地,很是不滿,噘著的嘴能掛油瓶。我雖然很生氣,但在看到小牛時,氣全消了。小牛的毛發(fā)柔柔軟軟,綢緞般絲滑。它的眼睛看著我,好似在和我打招呼:“你好,親愛的朋友?!彼闹恍√阕又沃眢w,倔強地不讓自己倒下去。我現(xiàn)在喜歡小牛勝過老牛。我感覺自己像個叛徒,背叛了老牛,背叛了爺爺。我不敢告訴爺爺我喜歡小牛,擔心他和老牛生氣。

很快到了秋天,樹林里的蟬鳴漸漸弱了下去,螞蚱黃了身體,趴在結(jié)了籽的狗尾巴草上晃來晃去。麻雀的身體漸漸胖起來,在空中笨拙地飛著。爺爺種的大豆已經(jīng)成熟,落了許多,豆莢鼓起來,大豆隨時要蹦出來。

爺爺在屋檐下,擺好磨刀石,倒上水,抹好石面,從儲物間翻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準備磨鋒利。他對甩著尾巴的老牛說:“別看鐮刀生了銹,磨出來能咬人。你身上討厭的蒼蠅,一刀能把它們送回老家?!崩吓_柽杞辛藥茁?,一尾巴趕跑了幾只蒼蠅。

我認為爺爺在吹牛,是的,在和老牛吹牛。鐮刀無論如何鋒利,也不可能砍死蒼蠅。我說給奶奶聽,奶奶哈哈大笑:“十個老頭兒九個好漢,驢死不倒架子?!?/p>

爺爺慢慢磨著鐮刀,一下一下,中間停頓好長時間。磨一下,他舉起鐮刀,對準太陽,仔細看著。木槌樣的大拇指,在刀刃上劃著,試著刀鋒。我仿佛聽到了皮膚和刀鋒相碰時發(fā)出的沙沙聲。磨刀石上淌著銹水,流到地上,像蜿蜒爬動的蚯蚓。老牛閉著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知道它在聽爺爺磨鐮刀發(fā)出的每個聲響。

鐮刀磨好了,陽光更加濃烈了。奶奶嘟囔著:“再不收豆子,就掉到地里了,一年白忙活了?!睜敔斷僦?,不聲不響。奶奶生氣了:“難道你想讓孩子們吃不上新鮮的豆子?”爺爺瞧不起奶奶一樣:“農(nóng)時在我心里,用你說?明天就開鐮?!?/p>

爺爺趕著牛車,去地里收豆子。老牛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我相信它還能活三四年。我坐在牛車里,感覺空氣都是甜的。收割莊稼,是對爺爺一年勞作的獎賞。奶奶挎著籃子,遠遠地跟著牛車。我知道,她是去地里撿拾掉落的豆子,她不舍得一顆豆子掉在地里。

我看到豆地開進了一臺收割機,不知哪兒來的。爺爺磨了那么長時間的鐮刀,想自己一點一點收割,不可能雇收割機。爺爺看到收割機很生氣,大聲對老牛喊:“進賊了,進賊了!”老牛幾乎跑了起來,差點兒晃倒我。奶奶的身影看不見了。

爸爸站在地頭指揮收割機,像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爺爺揮舞著亮光閃閃的鐮刀:“停車!停車!這是我的大豆,不是這鱉孫的?!辩牭峨m然閃著寒光,但是卻阻擋不了收割機的步伐。

爸爸仿佛沒看到爺爺,繼續(xù)指揮收割機前進。爺爺在他面前揮舞鐮刀,一片一片寒光包圍了爸爸。我擔心鐮刀落到爺爺頭上,盼望奶奶快點兒到。謝天謝地,奶奶終于出現(xiàn)在地頭。我親愛的奶奶,你真的歲數(shù)大了,不長的路要走這么久。

奶奶攔在爺爺和爸爸中間,怒目圓睜,好似要拼命。收割機沒被三人的緊張氣氛影響,野馬般在地里沖突著。奶奶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爸爸停下收割機。收割機停下來,司機老大不愿意,耽誤時間,會誤了掙錢。他點燃一支煙,告訴爸爸,只給十分鐘考慮,否則就要開走機器。

爸爸躲著爺爺?shù)溺牭?,目光在刀鋒上:“現(xiàn)在大家都用收割機,你還用鐮刀,費時間不說,還累個半死?!?/p>

爺爺將鐮刀掄出個大圈:“千金難買我愿意!與你小子何干?機器收一半掉一半,能有我鐮刀收得干凈?”

爸爸無可奈何:“掉點兒豆子不是很正常?今天就是說破了天,我也要用機器收割!這是小妹安排的,不信你打電話問問。”

奶奶嘆了口氣,對爺爺說:“行了,聽孩子們的吧!咱們都老了。再說你現(xiàn)在能受得了辛苦?要是因為收點兒豆子把你累壞了,我咋向孩子們交代?”

爺爺收起鐮刀,一聲不吭地走到老牛面前,看了看老牛,然后把鐮刀放回牛車,點上煙鍋,看收割機來來往往。戴著深紅色頭巾的奶奶像個七星瓢蟲,跟在收割機后面,撿拾落下的豆子。

不長時間,收割機就收完了全部豆子。爸爸將豆子裝進袋子,擺放在牛車上,跟著收割機走了。原本豆粒茂密的田地,現(xiàn)在荒涼起來。爺爺和奶奶一人拿一個籃子,默契地分工,撿拾落在地里的豆子。我站在牛車上,看他們在田地里,像覓食的麻雀。

爺爺把豆子攤在地上晾曬,一地的黃豆像金豆,讓人心生憐愛。我在黃豆上打滾,聞著土地混合著豆味兒的芬芳,心里無比舒暢。老牛站在曬場邊,不時偷吃黃豆,爺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它偷嘴。奶奶看到,大聲斥責:“越老越饞!豆子我要寄給孩子,磨豆?jié){,做豆腐,還要做醬油、豆腐乳……”

曬好的豆子顆粒飽滿,抓在手上沉甸甸的。奶奶說:“今年的豆子是金豆子,做出來的吃食肯定香死人……”她瞅了眼爺爺,目光又滑到老牛身上,“明年,就沒有金豆子吃了。我大孫子想吃豆腐,就要買了?!蔽腋械竭z憾,因為奶奶做的豆腐一絕,特別是切成小塊在油鍋里炸一下,滿口生香。

爺爺和奶奶趴在地上,從豆堆里撿出三袋顆粒飽滿的,裝在牛車上,準備到鎮(zhèn)上快遞給三個子女。老牛輕車熟路,朝鎮(zhèn)上走去。爺爺戴著破了檐兒的草帽,牽著老牛慢慢走著。我躺在牛車里的豆包上,看著樹葉在頭上慢慢滑出眼界。樹葉上面是白云,白云上面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把這個高深莫測的問題拋給爺爺,他思索了一下說:“上面住著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他的話我不太信,現(xiàn)在宇宙飛船已經(jīng)上天了,如果天上住著人,宇航員豈能看不到?

鎮(zhèn)上的快遞員和爺爺是熟人:“今年豆子長得不錯!”爺爺回道:“不錯,明年可能就不來了……”快遞員說:“你的孩子挺幸福的。”

回家前,爺爺帶我去超市,買了一大袋零食。他把食指豎在嘴上,悄悄說:“快點兒吃,要不你奶奶又要嘮叨了。”我親愛的爺爺,我的肚子有多大呢,打死我一路上也吃不下這么一大袋零食。

奶奶坐在凳子上等我們回來,爺爺目光躲閃,不敢看她。奶奶說:“秋收完了,豆子寄給孩子們了。明天趕大集,是你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睜敔斠谎圆话l(fā),看著遠處的青山發(fā)愣。我知道那座山上埋著爺爺?shù)陌职謰寢?,爺爺曾帶我去過。

十一 老牛就賣五萬

第二天,天還沒亮,爺爺就起了床。他拉亮牛棚的電燈,開始煮牛食。他煮了往日雙份的量,加入了大豆、花生餅。鍋開了,冒出香噴噴的熱氣。小牛犢跑過來,用腦袋蹭爺爺?shù)耐?,撒著歡兒,跳著高。爺爺說:“不會缺你的,等老牛吃完了,你再吃?!?/p>

爺爺將食物倒進石槽的草料里,老牛卻扭著脖子不肯吃一口。我看到,兩顆渾黃的淚珠從它的眼眶流出來。它是不是已經(jīng)猜到爺爺今天要去集市上賣掉它呢?爺爺拍拍它的腦袋:“吃吧!咱做個飽死鬼,也不做餓死鬼?!彼冀K不肯轉(zhuǎn)過脖子。奶奶拿來白酒,倒在小鋁盆里,它還是擰著腦袋。奶奶說:“不要記恨我,沒有辦法了……”

集市還是那樣熱鬧,人山人海,牛羊成群。爺爺牽著老牛,站在偏僻處。我吃著爺爺買的冰糖葫蘆,滿嘴的甜味兒讓我暫時忘記了老牛將離開我。我摘下一顆糖葫蘆,遞到老牛嘴邊。老牛舔了下嘴唇,不肯吃,豆大的淚珠又流下來。我不想讓它破壞我的心情,躲到一邊大快朵頤起來。

一個戴著破草帽、穿著舊軍裝、挽著褲腿的牛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老牛,慢慢走了過來。我緊盯著他,忘記了吃糖葫蘆。老牛垂著頭,連連后退。爺爺仿佛沒有看到他,目光定在遠處的一頭牛身上。我小聲對牛販子說:“老牛不賣……”牛販子看了看我,眼神很是不屑:“我和大人說話,你個毛孩子知道啥!”他叫我毛孩子,我當即不高興了,目光兇兇的。

牛販子不理我了,走到爺爺面前:“老爺子,牛賣嗎?”爺爺這才抬起眼皮:“賣!”牛販子的目光又落到老牛身上:“老牛了,多少錢?”

爺爺不說話,伸出五根手指。我想起《西游記》里如來佛伸出大手,將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的情景。老牛也在看著爺爺?shù)奈甯种?,全身哆嗦?/p>

牛販子問道:“五千?”他捂著下巴,擰著眉頭,圍著老牛轉(zhuǎn)圈。老牛的身體也轉(zhuǎn)圈,躲著牛販子如火的目光。牛販子自言自語:“這價還算公道,不能再降降價?”

爺爺搖搖頭:“五萬!”牛販子像被野蜂蜇了,一腳跳出去,瞪大眼睛:“老爺子,沒喝酒吧?還是我耳朵出了問題?”爺爺?shù)奈甯种高€豎在那里:“少一分不賣!”牛販子如被燙到了手,連連搖頭:“還五萬,五千都不值!這么老的牛,宰了賣肉都沒人吃?!闭f完,搖著頭走了,走到半路,回頭看了一眼爺爺和老牛,頭搖得更猛了。老牛好似聽懂了牛販子嫌棄的話,眼眶里滿是淚水。

我一口咬掉一顆糖葫蘆,咧著嘴笑牛販子落荒而逃,將糖葫蘆遞到老牛嘴邊,可惜它躲開了。爺爺溫和地看著我和老牛,也咧嘴笑了。我采了些青草,遞到老牛嘴邊。老牛伸出舌頭,卷進嘴里嚼起來。又來了幾個牛販子,爺爺無一例外都豎起五根手指。我連忙幫腔:“不是五千,是五萬?!迸X溩涌粗宦暡豢缘臓敔?,眼神滿是疑惑。

日照頭頂,牛市的人漸漸散去,我的肚子咕咕亂叫。爺爺說:“今天咱爺兒倆去下飯店,好好吃一頓?!蔽姨饋?,看了老牛一眼,慶祝它留了下來。

日頭偏西,爺爺才趕著牛車回到家里。奶奶看到老牛又回來了,撇撇嘴,好似早就猜到了結(jié)果,轉(zhuǎn)身回屋給兒女打電話去了。

日子在太陽升起又落下中不斷往前走,不覺已經(jīng)到了深秋,天開始寒起來。老牛的背上不知何時磨破了一大塊皮,紅色的肉露出來,觸目驚心。討厭的蒼蠅不斷聚集在它的傷口上。它的尾巴雖然能擺動,卻對背上的蒼蠅無能為力。爺爺剪了榆樹枝,驅(qū)趕著蒼蠅。他坐在奶奶的凳子上,不斷點頭打盹兒,手里的樹枝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奶奶心疼他,讓他回屋睡覺,他倔強地揮舞著枝條。我接過枝條,爺爺在凳子上睡去,打起鼾。

十二 銅鈴鐺響不停

每年秋天,爺爺都會到山上撿拾柴火。這天,天氣晴朗,是個上山的好日子。爺爺牽著老牛,往山里進發(fā)。他沒有去往年去的東山,而是去祖墳所在的南山。我雖然沒有見過爺爺?shù)陌职謰寢專前职终f他們是我的曾祖,我能感覺到我們是一家人。這種感覺很特別,是骨子里的一種認同。

爺爺將牛車趕到墳地邊,給老牛戴上籠頭:“老伙計,這里的草你可不能吃?!蔽铱催@里草很茂盛,不明白爺爺為什么不讓老牛吃這里的草。爺爺靜靜坐在墳頭,聽秋風掠過草尖發(fā)出沙沙聲,看大山深處的樹木波濤洶涌。老牛靜靜站著,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山草和枯枝被太陽曬得噼啪響,生命力倔強的蟈蟈和螞蚱還在唱著、跳著。我想回家后把這個場景畫下來,一定美極了。

我不知道爺爺在想什么,也不想問他,一心在荊棘叢中摘紅通通的山棗。山棗已經(jīng)熟透了,掛在枝頭,隨風搖擺。我丟進嘴里一顆,嘴巴瞬間被酸到,緊鼻夾眼,很是痛快。我在荊棘中小心地摘著山棗,準備回家后給小伙伴們嘗一嘗。

爺爺開始撿拾柴火,陽光照在他身上,打下影子,不長時間,就撿拾了一大堆。他往牛車上裝了一小部分,自己背了大部分。我攔在爺爺面前,要求他將柴火全部放在牛車上。爺爺笑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墳地,又看了我一眼:“是個好孩子?!?/p>

回家的路上,像被什么東西羈絆了,爺爺走得很慢,老牛走得也很慢。走了十幾米,爺爺喊住老牛,將小山一樣的柴火放在牛車上,大口喘著氣,然后蹲著抽一袋煙。老牛不聲不響地等著爺爺。它為什么不出聲呢?不像母牛和小牛很活潑,總是跑來跑去。

回到家里,爺爺把柴火整齊地碼在墻邊。柴火垛已經(jīng)很高很長了,奶奶幾年也燒不完。奶奶從柴火垛的南邊走到北邊,又從北邊走到南邊,開始罵爺爺:“有勁兒沒處使了……操勞命……急著去見閻王爺?老不死的……”

爺爺一聲不吭,任由奶奶嘮叨個不停。爺爺這么辛苦,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還要罵他,太過分了!我決定告訴姑姑奶奶經(jīng)常罵爺爺,讓姑姑好好管管奶奶。奶奶再大的威風,也怕姑姑發(fā)火。

第二天開始,老牛不再吃一點兒東西,也不喝水。它的腿軟弱無力,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小牛在牛棚里撒著歡兒,對倒下的老牛視而不見。爺爺冷冷地看了一眼小牛,面無表情。老牛無力地躺在地上,眨著眼睛,看著爺爺。奶奶拿出白酒,倒進小鋁盆里,老牛閉著嘴,一口不喝。

爺爺請來了獸醫(yī)老宋。他巴巴地看著老宋,目光很是虔誠,拿出姑姑給的上好茶葉,給他泡了一壺濃茶。奶奶仰望著老宋:“救救老牛吧……要不老頭兒就丟命了……”

老宋是個好獸醫(yī),盡職盡責,仔細檢查老牛的身體,半天才站起來,擰著眉頭,搖頭說:“太老了,沒必要費勁了,沒救了。”他的話像鐵錘,將爺爺砸倒在地。爺爺匍匐著爬到老牛身邊,摘下老牛的鼻繩和銅鈴鐺,抱著它的腦袋,低聲嗚咽;“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了?!崩纤未蜷_已經(jīng)裝好的藥箱,給奶奶拿出一些藥:“死牛當作活牛醫(yī)吧!”

老牛連藥都吃不進去了。爺爺扒開它的嘴巴,犟著把藥片塞進去。閉著眼睛的老牛將藥片吐了出來。爺爺抱著它的腦袋,撫摩著毛發(fā),一言不發(fā),奶奶端來飯食,他一口不吃。

我拿著銅鈴鐺,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當啷……當啷……”聲兒響個不停。老牛睜開

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爺爺一眼,立馬閉上眼,肚子劇烈起伏著。我想把銅鈴鐺掛

在小牛的脖子下,系了好幾次,也沒有將繩子系好,銅鈴鐺亂響。奶奶阻止我把銅鈴鐺系在小牛的脖子下。她的目光滿是擔憂,進屋又給子女們打電話了。她不知道老頭兒和老牛哪一個先死去。

我將銅鈴鐺裝進書包里,準備帶回家,掛在陽臺上。那時,風吹銅鈴鐺,會“當啷……當啷……”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