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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堂》2025年4卷|蔣立波:云想戲服店(組詩)
來源:《草堂》2025年4卷 | 蔣立波  2025年08月14日08:26

[雪夜訪戴]

——友人相邀夜訪戴望村

已經(jīng)沒有雪,如小人物生平速溶于時代

抱負(fù)屬于群山,山水畫里

給我們留出的位置

很小,甚至只是一個黑點(diǎn),那不真實(shí)的投影

烏鴉離去之后的空白,很長時間

找不到填充之物,枯枝的抖動將是持久的

像是千年前的劃槳,將時間推得更遠(yuǎn)

向一塊腐木求劍,只為在變動不居中刻下

一個瞬間的記號,這唯一可以掌握的確據(jù)

松樹替你遠(yuǎn)遠(yuǎn)作揖,雪人冒死

替我涌出滾燙淚水

(留一滴吧,送給Deepseek撰寫的頒獎詞)

這是一個南方的夜晚,鐵器在生銹

月光像一筆舊債一路緊追不舍

聽得到不遠(yuǎn)處剡溪疾速奔涌的聲音

雪觸及江水剎那融化的聲音

黑暗中奮力劃槳的聲音

高壓電塔在頭頂嗡嗡作響,一條私奔的河流

掉頭而去。萬徑中鳥只取一徑

將兩點(diǎn)之間最短的直線距離取消

一塊松脂總結(jié)的寂靜,將寫作中的偶然和沖動取消

我只愿受雇于激流、狹路、孤峭、陡峻

為普遍的破碎穿針引線

與公路競技,獲得另一種速度

在這個意義上,崎嶇是美,坦途是美

乘興而行是美,興盡而返是美

吹奏的鹿角是美,埋在地下的鹿角是美

因?yàn)椴湟阎魏么禾斓酿蠹?/p>

因?yàn)槲沂俏易钪旅匿鰷u

浪尖如匕,行刺前程

黎明的發(fā)條在私有制的時間里松開

莫非人一生中“最大的事業(yè)即是

尋訪某座寂靜無名的山峰”?*

* 蔣靜米詩句。

[衢州鳥鳴研究]

在楊炯*祠附近,我至少聽到了七種鳥鳴

其中必有一只鳥,使用了古姑蔑國

早已失傳的語言,那無人能聽懂的古奧音節(jié)

土墩墓群里被挖掘機(jī)日夜打攪的亡靈

不準(zhǔn)備饒過吳越語系打結(jié)的舌頭,一條震顫于

美學(xué)邊際的綠道,坦克300夯實(shí)虛無語境

如此固執(zhí):陶紡輪忙于紡織黑太陽

多義的棉線,而在看不見的某處,鳥鳴

固執(zhí)地提醒著典籍之外,一個消失的國家

氣囊回旋一個渺遠(yuǎn)的后綴,那無法拼讀的鳴囀

和啁啾。這意味著,寫詩就是考古

重新出土的銹臉與鉤嘴,向我索要

卡在現(xiàn)代性里的一聲鳥語,抑或如這位

被供奉于祠內(nèi)的詩人(擅長撰寫碑文的縣令

熟悉刑具如孤詣詩中平仄與陡峻的酷吏)

一不小心,就把詩寫成了祈雨詞

在烈日的烤炙中,投身于一場虛構(gòu)的滂沱

一種激進(jìn)的詩學(xué)始終誘惑著我們

像他那樣縱身一躍,被一口枯井所收留

*楊炯,初唐詩人,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并稱初唐四杰。如意元年(692)秋后遷盈川令(縣治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區(qū)高家鎮(zhèn)盈川村),吏治以嚴(yán)酷著稱,世稱楊盈川。據(jù)傳在帶領(lǐng)百姓祈雨時憂心如焚,躍入枯井而死。

[云想戲服店]

車窗外“出售墓碑”的牌子一閃而過

并且被我迅速遺忘,這些確實(shí)暫時與我無關(guān)

我的名字,還不需要用刀子,刻鑿進(jìn)

這過于沉重的石頭。太陽熱烈,草木蓬勃

我們一路討論著另外一些話題,比如

侏羅紀(jì)恐龍巨齒,如何攫食感官里的葳蕤

小徑拐彎處,賓語的位置暫時空著

偶爾爭吵,也不會驚動電線上一行麻雀

兩只蝴蝶,再怎么交纏,都押不上

死亡的韻腳,因?yàn)樗鼈儽揪褪且恢?/p>

主體與客體的短暫分裂,又在瞬間刺繡為

同一幅斑斕地圖。越劇小鎮(zhèn)不遠(yuǎn)

誓言不遠(yuǎn),鶴的脖頸演算不可能的幾何

山清水秀,但也可能處處埋伏絕境

院子里的雞冠花有多色情,戲子的生平

有多險峻,愛的宣告也就有多驚艷

因此成功的唯一秘訣就是走進(jìn)雕像

水袖在飄,砍掉的頭顱和明月一起高懸

為一條前程似錦的陽關(guān)道,燕子曾反復(fù)練習(xí)

在獨(dú)木橋上剪徑,那不容商榷的鞭笞

十八相送,荊棘的挽留虛情假意

而一生太長,只夠準(zhǔn)備一篇潦草碑文

但何妨去云想戲服店租一套戲服

沿途蔥蘢,同時為我們提供草藥和硫磺

正如鳥提供鳥鳴,燉爛的鳥骨,喂養(yǎng)諸多

小詩人。歷史詩學(xué),需加入若干抒情防腐劑

[饒舌者說]

鳥在飛翔,而翅膀折疊在詞典里

我不確定,詩中捕獲的詞,究竟來自詞典

還是一個更遠(yuǎn)的世界,并在這種無解中

深陷沮喪和悲觀,或許拯救我的

正是這種沮喪和悲觀,它們一次次阻止我

試圖對這個世界作出闡釋的沖動

我知道有一天,收廢品的人會帶走它們

碎紙機(jī)將拆散詞語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

因此我提醒自己,要隨時準(zhǔn)備去面對

詞典離開我之后留出的,大片意義的空白

[這一眼]

我只看過這世界一眼——在童年之時,剩下的都只是回憶。——路易斯?格麗克

詩人的這句話一瞬間攫住我

我不了解她的童年,但是我記住了

當(dāng)她騎坐在父親的脖子上,去看馬戲團(tuán)的

那個晚上,她瞳孔里所看到的

一片片飛旋著,卻忘記了落下的雪花

這里有雙重的“看”:父親的看和她的看

父親的視線與她的視線或許存在著某種平行關(guān)系

像木匠的墨線引領(lǐng)年幼的鋸齒前行

那么,當(dāng)她的視線越過父親的頭頂

她看到的與父親看到的,是同一個世界嗎?

詩或許就是對“這一眼”的無限忠誠,盡管

邀請我們的始終是“另一首詩”

或許該為那些飛旋的雪花頒獎,因?yàn)?/p>

正是那些為自身的凜冽而凝結(jié)、而簇?fù)淼木铙w

帶領(lǐng)她不斷返回她的童年,并喚醒

我們生活中沉睡的更本質(zhì)的部分

【蔣立波,又名陳家農(nóng),出生于浙江嵊州。近年出版詩集《聽力測試》《迷霧與索引》《呼吸練習(xí)》《恥辱考古學(xué)》等多部。曾獲柔剛詩歌獎、《人民文學(xué)》青春中國詩歌獎、揚(yáng)子江詩學(xué)獎、《文學(xué)港》儲吉旺文學(xué)獎、突圍年度詩人獎等獎項(xiàng)?,F(xiàn)居杭州遠(yuǎn)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