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蔡桃兒
一
蔡桃兒,多么美好的名字啊。像一枚初熟的蜜桃?guī)е柯兜孽r嫩,帶著枝頭的芬芳。您的父母親給您取名時,是否正逢桃果滿枝的季節(jié)?那桃尖上的一點嫣紅,是否像極了小姑娘俏皮撅起的嘴唇?
可是,我在一份死亡名單上見到了您。
您是常德細菌戰(zhàn)中第一個被確診的鼠疫受害者。在您之后,還有7643個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像一串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而這串數(shù)字之外,還有更多無名者——石公橋北濟公廟的乞丐們,長嶺崗鄉(xiāng)神寺山王家祠堂的上千官兵,雙橋坪蔡家灣99戶300多口人……他們連名字都沒能留下。
1941年11月4日,清晨6點,日本敵機掠過湖南常德上空,在雞鵝巷、關廟街、高山街及東門外一帶撒下谷麥、豆粒、棉絮——那是死亡的種子。
12歲的您,赤著腳,蹦蹦跳跳地穿過關廟前街,去給父親送飯。您的家里開著蔡宏盛木炭店,父親正在木炭店里。您不知道,死亡已經(jīng)潛伏在街巷的塵埃里。
11月11日,您高燒不退,渾身通紅,被母親送進廣德醫(yī)院。醫(yī)院里有一臺顯微鏡。顯微鏡下,醫(yī)院院長譚學華看見了鼠疫桿菌猙獰的面目。30個小時后,您的生命定格在一張黑白照片里——短發(fā)的女孩側(cè)躺在病床上,鼻孔滲血,痛苦凝固在稚嫩的臉上。
您是第一個被解剖、第一個留下病理報告的受害者。徐老三、聶述生、蔡玉貞緊隨其后。4份尸體解剖報告被記錄下來,譚學華將真相寫入學術報告,發(fā)表在母校湘雅醫(yī)學院的院刊。這是日軍細菌戰(zhàn)的首份學術鐵證。
時任常德防疫處副處長的鄧一韙在《日寇在常德進行鼠疫細菌戰(zhàn)經(jīng)過》一文中這樣寫道:“繼蔡桃兒無辜死亡之后,關廟街、雞鵝巷一帶相繼發(fā)生病例多起,往往不及醫(yī)治而死。染疫人數(shù)一天天增多,平均每天在十人以上,傳染極其迅速,一人有病,波及全家,疫勢嚴重地蔓延,市民們談鼠色變。”
您,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女孩,就這樣成了一段歷史的證據(jù)。我多希望您不被記錄,不成為歷史,就只是個普通的、可以平安成長的孩子。
為您而流的眼淚,至今都沒有干,還在常德詩墻上流淌。常德詩人楊亞杰為您寫的《蔡桃兒》,刻進了冰冷堅硬的石頭:“來不及長大成人,就成了日本細菌作惡常德的第一個證據(jù),蔡桃兒,仿佛你還活著,你——12歲的孫女牽著高飛的風箏,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奔跑,你站在關廟街的落地窗前,俯瞰繁盛的常德新城,眼角淌下幸福的淚水?!?/p>
如果,您還活著,今年就96歲了??赡肋h12歲,永遠躺在1941年的冬天,成為歷史無法愈合的傷疤。
二
蔡桃兒,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并沒有忘記您,更沒有忘記那段歷史。
這些年,我走訪多個鄉(xiāng)村,尋找常德細菌戰(zhàn)的幸存者。一年年,在世數(shù)量在不斷地減少。2019年,當我再次去尋訪時,發(fā)現(xiàn)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幸存者僅剩兩人在世,97歲的王華璋和90歲的熊善初。王華璋記得1941年11月4日的飛機轟鳴,他說:“這是國難啊,不能忘!”熊善初從老屋搬出一疊資料,用塑料袋層層包裹,里面是受害者名冊和他手寫的陳述書。他們提起您時,眼神像在觸碰一把鑰匙——一把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蔡桃兒,您成了人們開啟那段歷史的一把鑰匙。
如今,常德細菌戰(zhàn)無一名幸存者在世。幸而,那些幸存者的影像資料永遠留了下來。
蔡桃兒,也許您不會想到,幫助這些幸存者留下證據(jù)的,除了常德本地的攝影家,還有一個日本攝像師,他叫權田茂,是侵華日軍老兵的后代。
2005年7月的一天,我在湖南文理學院采訪他。他在湖南文理學院教學生日語,課余便去尋訪細菌戰(zhàn)的受害者。那時,他離開自己的國家近4年時間。當年7月13日的《常德晚報》,刊發(fā)了長篇通訊《我替父輩說對不起》。2004年到2018年,他移居常德,過上了“常德人”的生活。不知,這些年里,他是否還背著相機,在日軍曾踐踏過的土地上尋找證據(jù)。
父親一直沒有勇氣親口對權田茂說起侵華的那段歷史。一次,他無意中提到曾來過中國。權田茂再細問,父親便陷入沉默。2000年,父親病危。臨終前,他才終于將心中的秘密告知兒子,并希望兒子能夠代替他來到中國,對那些受害者謝罪。
帶著父親臨終的遺憾與懺悔,帶著如父親一樣生活在愧疚中的眾多日本老兵的意愿,權田茂決定站出來。2001年,他帶著照相機,踏上了艱難的征程。這一年,他已經(jīng)50歲。
權田茂繪了一張簡易的地形圖。那是一張細菌戰(zhàn)受害地的地圖,密密麻麻寫著一個個地名。每到一個受害地,他就劃掉一個。
2001年8月10日,權田茂來到常德。
蔡桃兒,他認識了您。您作為常德細菌戰(zhàn)第一個被確診的遇害者,他在受害者名單中見到了您的名字,在常德博物館的展廳里見到了您留存于世的那張死亡照片。
權田茂加快腳步去尋訪常德細菌戰(zhàn)的幸存者,他怕時間不等他。
面對細菌戰(zhàn)幸存者的哭訴以及展示給他的傷口,面對石碑上列出的一長串受難者姓名,權田茂震驚了,這是他在日本全然不知的。他將鏡頭對準老人臉上刻下的滄桑與苦難,不停地拍攝。他被老人們面部所傳達出的力量震撼了,他強烈感受到戰(zhàn)爭的所有記憶都寫在那些受害者的臉上。在照片的色彩上,他選擇了對比強烈的黑白色調(diào)。他說,這不是通常的人像攝影,而是記錄那段被自己國家一直否認的歷史鏡頭,為侵華日軍細菌戰(zhàn)訴訟案受害者收集證人證據(jù)。
僅僅4天,他就花費37盒膠卷,拍了68個受害者以及他們的家屬。馬不停蹄,他又跑到常德鎮(zhèn)德橋、周家店等地方,拍了30個人。他說:“我怕來不及,他們年紀大了,老了?!?/p>
一些老人家,在他拍攝幾天后就去世了。有的幸存者,他剛剛知道其確切的地址,匆匆趕過去,趕上的卻是一場葬禮。
2001年8月17日,他來到常德石公橋鎮(zhèn)。在一段湖堤邊,一座青石墓碑矗立在堤旁,上書“侵華日軍空投鼠疫受害同胞紀念”,刻有數(shù)百個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將墓碑前后的荒草撥開,想完整地拍下密密麻麻的姓名。
權田茂在常德去過的不少地方,我后來又多次去過。我也曾站在石公橋鎮(zhèn)的那塊碑前,想象他按下快門時的心情——一個日本人如何面對父輩的滔天罪孽?如何在真相與沉默之間掙扎?
蔡桃兒,他的國家欠您一個道歉。
也許,權田茂要抵達他和我們中國人共同希望抵達的目標,所走的路,很長很坎坷,但是這條路,一定會一直有人走下去。因為真相,從不會真正沉默。
蔡桃兒,您看見了嗎?這條路,一直有人艱難跋涉。
三
蔡桃兒,您離開多年后,人們開始為您、為7643個名字、為更多無名者,向日本政府討一個公道。
您不會知道,您曾經(jīng)那么短暫的生命,承擔著一份怎樣沉痛的歷史。
1996年11月13日,常德市政府外僑辦副主任陳玉芳接待了一批日本客人,他們是來自日本民間的“日軍細菌戰(zhàn)調(diào)查團”,團長是日本靜岡大學教授藤本治任,同行的還有一瀨敬一郎、鬼束忠則、西村正治3名律師。
藤本治任告訴陳玉芳,細菌戰(zhàn)是違反國際公約的戰(zhàn)爭犯罪,如果常德民間受害者愿意配合,他們將免費代理向法院起訴日本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向中國受害者謝罪賠償。
常德全城,開始尋找常德細菌戰(zhàn)的受害者及其家屬。
1996年12月,常德成立“細菌戰(zhàn)受害調(diào)查委員會”。陳玉芳、劉雅玲等人投身其中?!凹毦鷳?zhàn)受害調(diào)查委員會”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收集證據(jù),對日訴訟。當年12月30日,“日軍細菌戰(zhàn)調(diào)查團”再次來到常德。第二天,常德日報頭版頭條刊發(fā)記者劉雅玲采寫的消息《我市14名辛巳劫難受害者家屬委托日本律師起訴日本政府》。至此,一場歷時10余年、引起全世界矚目的跨國訴訟拉開帷幕。
1997年,日本法律界正義律師200多人組成律師團,108名湖南常德、浙江細菌戰(zhàn)受害者(遺屬)代表組成原告團,向東京地方法院起訴日本政府。
2001年9月18日,湖南文理學院成立細菌戰(zhàn)罪行研究所,重點研究侵華日軍在湖南和中國各地實施細菌戰(zhàn)的罪行惡果。他們出版學術專著12本,所研究的項目成為國家社科基金的優(yōu)秀項目,為“細菌戰(zhàn)受害調(diào)查委員會”提供學術支撐。
終于,歷時5年,開庭27次,直至2002年8月27日,訴訟一審正式判決。
2002年8月23日,常德火車站,我在送行的人群里,為“46人中國常德原告聲援團”送行。湖南文理學院黨委書記楊萬柱是聲援團顧問,常德市政協(xié)副主席蒯定勛是聲援團團長。陳玉芳、劉雅玲等人奔赴日本。
聲援團中,有一位成員名叫譚家耀。蔡桃兒,您曾見過他的父親——譚學華,您的治療醫(yī)生。
同一天,遠在浙江的臨安人民醫(yī)院外科醫(yī)師譚家麟,也出發(fā)了。譚家耀、譚家麟兄弟倆從不同的地方出發(fā),赴日聲討,與對日聲援團并肩作戰(zhàn)。他們將父親的遺稿打印成冊,作為證據(jù)帶到日本。
在常德火車站,譚家耀對我說:“父親曾告訴我們,一定要記住那段歷史,不能忘記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我們有義務,也有責任還歷史一個真實。我要把這些資料帶到日本去。這不是我們個人的事,這是討回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尊嚴的大事?!?/p>
1941年,譚學華曾首次向世界公布關于日軍在中國進行細菌戰(zhàn)的學術記錄。直到1986年譚學華去世,日本都一直否認實行過細菌戰(zhàn)。譚家麟、譚家耀兄弟倆,肩負著的,有您以及更多受害者的心愿——奔赴日本,讓日本承認那段慘無人道的歷史,向所有受害者謝罪!
四
蔡桃兒,您和許多受害者一樣,生命戛然而止,并不知曉到底自己為何而死,根本來不及留下心愿。如果心愿可以穿越山海、跨越生死,您一定也有這樣的心愿。
我們接收到了您的心愿。
2002年8月27日,日本東京地方法院經(jīng)過開庭審理,認定了侵華日軍對中國實施細菌戰(zhàn)的事實,然而,駁回了原告要求謝罪并賠償?shù)恼埱蟆?/p>
“鐵一般的證據(jù),迫使日本法院不得不承認細菌戰(zhàn)罪行。對我們而言,就是一個大成功!”事后,陳玉芳回憶。
2005年7月,二審判決維持原判。
2007年5月,三審判決維持原判。
至此,起訴日本政府的細菌戰(zhàn)訴訟走完了所有法律程序。
蔡桃兒,若您在天有靈,或已知曉這最終的裁決。請您放心,在尋找真相、真理的漫漫長路上,如陳玉芳、劉雅玲這般肩負使命、勇于擔當?shù)娜耍瑥奈赐P?/p>
1996年成立的“細菌戰(zhàn)受害調(diào)查委員會”,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2011年11月4日,“常德細菌戰(zhàn)受害者協(xié)會”接續(xù)前行。受害者遺屬、律師高鋒擔任會長。
高鋒20余次自費東渡,踏訪日本的圖書館與史料館,孜孜不倦地搜尋與常德相關的蛛絲馬跡。凡有所得,或謄抄,或拍攝,或購買。他坦言:“這一切,只為了在浩如煙海的歷史里,將關于常德、關于中國的記憶,一點點打撈起來?!?/p>
無數(shù)珍貴史料,得來不易。高鋒將它們一一數(shù)字化,精心保存。面對前來采訪的媒體與深入研究的學者,他慷慨分享,毫無保留。當更多的我們,將這些寶貴的資料復制,也便將一份神圣責任感與使命感一并復制了過去。高鋒對我說:“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段歷史的見證者都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但是這段歷史永遠不會消失。無數(shù)個證據(jù)都在,它們也將一代代傳下去?!?/p>
今年6月18日,78歲的一瀨敬一郎來到常德。他記不清這些年自己到底來過常德多少次,他說:“至少有50次了,也許更多?!钡弥鳛槌5录毦鷳?zhàn)受害者的61位原告僅17人健在,他決定去走訪其中幾位。接連幾天,我們陪著他拜訪這些老朋友們。常德一直下著雨,時而是瓢潑大雨,時而是淅瀝小雨。在雨中,我仿佛聽見細菌戰(zhàn)受害者對一瀨敬一郎、對我們、對天地的哭訴。
蔡桃兒,我們一代代傳遞下去的,不是仇恨,而是守護真相的執(zhí)著,是對人間公理永不磨滅的信念,是對世界和平的追求。您知道,一瀨敬一郎在我的筆記本上為常德所寫、為未來所寫的是一個什么愿望嗎?他工工整整地用漢語寫著:“中日友好,中日不再戰(zhàn)?!?/p>
一瀨敬一郎還將權田茂所寫的手記發(fā)給了我。“我離開湖南省常德市回到日本已經(jīng)7年了。雖然這段時間我沒有機會訪問常德,但是我想再訪問常德的想法,是不會從我心里消失的……”閱讀他的手記,我突然感到,他與常德的這根情感的線,又緊緊連上了。對于中日友好、世界和平的心愿,權田茂在手記中寫道:“雖然我的人生所剩無幾,但我也想繼續(xù)努力?!?/p>
蔡桃兒,您的生命永遠停在12歲,但您的名字,成了常德的記憶、中國的記憶、人類文明反思暴行的記憶,一直會被歷史銘記。
也許,您會問,我們?yōu)槭裁匆獔?zhí)著于銘記?
因為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因為真相,是穿透謊言迷霧的利劍。
因為每一個被戰(zhàn)火吞噬的“蔡桃兒”,都擁有不被抹去的權利,都值得我們以最深的悲憫,將您的名字,與“和平”的字樣一起,刻進歷史。
(作者:徐虹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