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下墜的塵?!罚赫鄯?,精神的溯源與淬煉
我是風,你是風,我們是風,過去的事是風,當下的事也是風。然而,詩人熊焱卻將記憶的珍珠拾取,以詩歌為繩,串聯(lián)成集——《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這部詩集不僅是對已逝時光的追憶,更是一次次深沉的折返:在時光之流中溯源,于記憶深處打撈,在故土與異鄉(xiāng)、故我與今我、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反復穿行,進行精神的溯源與自我淬煉。
詩集收入了詩人2020年3月至2022年7月創(chuàng)作的詩作120首,按主題分為“軌跡”“某時某刻”“中年的修辭”“入夢宛如一場遠行”4輯。翻開目錄后的航拍彩圖,恍若領略了全書的精神旅程:一次遠行,一次俯瞰,一場緩慢的下墜,皆是朝向內心的出發(fā)與抵達。
在摒棄中尋找:傳統(tǒng)抒情的現(xiàn)代轉化
熊焱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1998年,其作品常聚焦時間、生命、愛與孤獨等主題。他在詩集代序中說:“對真正的寫作者而言,孤獨不再是一種心境,而是一種能力,能夠在精神上懷疑、否定、反叛這個世界,與世俗的庸俗和腐朽格格不入,拒絕與世俗的庸俗與腐朽同流合污,而葆有精神的獨立與自由”。這種立場投射到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抒情詩的深度“折返”——一種沉潛(摒棄)式的繼承、反思與轉化。
以《長夜將盡》為例,“我一日日消耗的生命,在燭焰中/一寸寸地傾斜……我在一張白紙上/堅守黑暗中的勇氣和耐心……我端著月光的細雪眺望天際/浩渺的銀河群星閃耀,世界敞開著/萬物都在光亮中,而我愧疚于/我的靈魂還在長長的陰影里”?!盃T焰傾斜”“一寸寸”,精準捕捉生命在時間中的流逝與脆弱;“月光”是眾人所見,然而詩人卻用具體的“細而小”的形狀,“白而易化”的顏色和情態(tài),進一步彌補了抒情詩的“不可言”,賦予傳統(tǒng)意象可觸可感的質地,具體明確,可見可感。生命短暫如流星,每一個我們都是浩渺銀河中渺小的沙礫,“我愧疚于/我的靈魂還在長長的陰影里”。由星河的壯闊反觀個體靈魂的“陰影”,完成了從物象描摹到生命哲思的躍升。從表層言簡意賅的素描勾勒,繼續(xù)往前,走向生命的哲思與追問,這正是詩人在摒棄之中尋找到的自己獨有的“詩意”。
情感的節(jié)制與表達的準確是熊焱“摒棄”的關鍵?!赌觋P》一詩以近乎冷峻的敘事筆調描繪鄉(xiāng)村年關場景:
父親很早就起床了。霜落了一地
風提著逡巡的刀子
他埋鍋燒水,釜底的木柴
在烈焰中噼噼啪啪地爆出火星
母親滿面虔誠,在院子邊點著香燭祭祀
我和八歲的哥哥充當下手,快活地跑來跑去
這是一年中盼望已久的時刻
新鮮的肥肉將會撫慰我們饑饉的胃
屠夫提著刀來了,明晃晃的刃
比白霜還要清冷。兩個幫忙的壯漢也來了
挽著袖子,就要去圈里抓豬
這時群山后太陽初升,洶涌的霞光
宛若人世浩大的悲憫
而那頭待宰的黑豬一直探著頭,伸著身子
前爪搭在豬圈的門欄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
節(jié)日的歡騰與生命終結的靜默形成巨大張力。詩人不直抒悲憫,而是通過精心選擇的細節(jié)——父親的霜晨、母親的香燭、孩童的跑動、黑豬的凝望和旁觀者的視角,將復雜深沉的情感——對年關、生命、童年消逝的感喟,對生存境遇的體察彌漫于字里行間。原本是年關歡快熱鬧的場景,詩人卻寫出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柔軟“那頭待宰的黑豬一直探著頭”,一些生命即將死亡,一喜一憂形成鮮明對比。
年關,消逝的豈止是“黑豬”?時光之子無時無刻不注視著父親的忙碌與衰老,“我和哥哥充當下手”的歡樂已成為回憶。
這正是熊焱“折返”傳統(tǒng)的收獲:將鄉(xiāng)土經驗與現(xiàn)代意識、敘事元素與抒情內核、樸素語言與深刻思辨有機融合,在屏氣凝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獨特“詩意”。年關擁有諸多細節(jié),但是這兩三個精心選擇的敘述彰顯了詩人對存在境遇的深刻體認。
故我與今我:時間縫隙中的疼痛與自愈
相較于《愛無盡》《閃電的回音》《時間終于讓我明白》等前作,《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吩诰穹掂l(xiāng)中的“折返”更為深入。詩人以精準如刀的語言,在地理故鄉(xiāng)(貴州鄉(xiāng)村)、城市異鄉(xiāng)(成都)與精神原鄉(xiāng)(詩歌本身)基礎上,剪切日常中近乎殘酷的真實,將一代人的生存困境與個體生命的疼痛修辭緊密結合,寫出世人置身時間風暴中那些不為人知的悲喜。
“有時,人生會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拐進山窮水盡的絕境——/這仿佛是靈魂的容積:苦樂參半,悲欣交集/讓我穿越生死,學會忍受一切”(《容積》)。疾病與死亡作為時間的終極隱喻,在熊焱詩中反復出現(xiàn),但熊焱的書寫超越了個體的病痛。《我的出生》回溯少時病弱:“我少時體弱多病……我接受了一個生死未卜的大手術/哦,有時候,病痛者繼續(xù)活下去的奧義”,《我將一直站在他們的中間》則將目光投向奔波勞碌一生的普通人,“我記得整夜整夜地奔波的長途火車司機/穿山過橋,把生命跑成轉彎的曲線……記得災難中無助的淚眼、喜慶時蕩漾的笑顏”。這種由此及彼的疾病、疼痛書寫,將個體病痛擴展為人類面對時間摧殘的普遍困境,詩人的視域遠遠超越了肉眼所見的“疾病”。
“我從小就經歷著病痛和貧困/就像命運反復地淬火生鐵”,這是《我已被光陰用舊》第一段落中的一個片段,它承接著詩人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既有來自母體的疼痛延續(xù)“母親在懷我的時候/原本是要引產的,后來因為一次意外/她便偷偷生下了我”,同時又連接著詩人遠離故鄉(xiāng)后到異鄉(xiāng)闖蕩的疼痛。最關鍵的是,所有的淬煉無不都是疼痛的重復、“生鐵的鍛打”。是什么不斷擠壓著脆弱不堪的生命?如果說,人類的命運注定是痛苦的西西弗斯神話,我們只能寄望于這痛苦中內蘊著更深的充實和光榮。
“活著是一種隱藏的耐心和堅韌”(《自然課》),“細雨/斜織著人間漫長/的悲喜”(《晨雨的鄉(xiāng)間》),“我確信沉默的泥土在最終安放我的疲倦”(《軌跡》),我們都“庸庸碌碌地活著”,“唯有大地,終將原諒我庸庸碌碌的生命”(《我已順從于時間》)。詩人真實地寫出了對生命和生存的體驗,使詩與思呈現(xiàn)出豐富的面目,并由此帶來詩歌經驗的復雜深度,話語的巨大包容力。
抵達孤獨:折返的終點與詩的目的地
熊焱認為,真正的寫作是為了“抵達孤獨”。詩人始終保持著對詩歌本質的思考與自省,在詩集《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分幸栽妼懺?,有數(shù)篇對詩歌本體的元思考,如《寫詩的過程》《一首詩的沉默》《詩人》《調音》《當他蹣跚學步時》等,寫詩的過程包含著詩人的寫作與反思,故而,此書對詩歌創(chuàng)作者來說也是一本貼身的“教科書”。
“當他蹣跚學步時,搖搖晃晃的樣子/像風貼地而行,沾著月光的銀粉”(《當他蹣跚學步時》),沾著月光的銀粉,兼具視覺(銀白)與觸覺(輕盈易逝),語言精準而充滿想象力,接著詩人用了3組“有時”將關聯(lián)的東西歸納總結,提煉提純:
有時他會尖叫,那是閃電送來雨滴
類似于飛翔的鳥鳴,有著絨毛的觸覺
有時他會跌倒,那是大地的搖籃失衡
屬于他的時間,有著打滑的傾斜
有時他會停下來,觀摩路邊的花草和蟲蟻
人生有一種好奇的天真,正是時間的秘密
尖叫、摔倒、停下,3個不同的動作充滿童真童趣,熊焱的詩歌寫作并未止步于羅列或呈現(xiàn),相反是進一步由具體到抽象,揭示對詩歌的思考:“那么認真地,認真地學著認識這個世界/但他比我更像一位詩人,我在成年后的所有的努力/就是渴望著從文字中重新回到孩提”,從一個場景,3個動作等瞬間或短暫的情與景、事與物中深入挖掘主題意義——寫詩的目的和意義正在于回到孩童的本真與純粹。詩人認為“讓孤獨成為一種本真,成為不與世俗和腐朽相同謀的加速器”。
回歸本真與純粹,即是抵達孤獨的核心。寫作者只有抵達孤獨,才會持續(xù)地花費時間去認真閱讀、思考和打磨技藝。置身于精神的孤獨中的寫作者,也是一個愿意冒險、敢于挑戰(zhàn),走出慣性的陰影、寫作的舒適區(qū)的人。
生命輕若塵埃,在一首詩中“像沉默的大地一樣生長著稻米/用以哺育人類的良心”,寫于2020年12月的《寫詩的過程》可謂是一篇最簡短的詩論:“那是靈魂在沼澤中掙扎,又在時間的包圍中/成為精神的琥珀”,在詩人看來,寫詩的過程是一種涅槃重生,掙扎與結晶并存,既有掙扎中的陣痛,又有琥珀之光?!鞍装l(fā)蕭蕭中,心臟的血液燃成了灰燼/而我相遇的,仍是自己孤獨的影子/我終于相信:寫詩,不再是布道/而是一種——/在長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禱”。
“我的署名在紙上,不過是兩個字的位置/我只求我寫下的文字,是經天平稱量過的/鹽與良心”(《我所求》)。這諸多看似“不合時宜”的姿態(tài),正是其不斷“折返”精神原鄉(xiāng)的必然選擇,恰恰鑄就了他詩歌獨特而珍貴的藝術價值:在喧囂的時代,以沉潛之心,向內挖掘,在一次次精神的溯源與淬煉中,讓下墜的塵埃折射出靈魂的重量,這便是不可多得的生命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