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5年第7期|王自亮:萬古江河(長詩 節(jié)選)
王自亮,1958年生于浙江臺州,畢業(yè)于浙江大學文學院?,F(xiàn)任浙江工商大學“金收獲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教授。曾任臺州地區(qū)行政公署專員秘書、臺州日報總編輯、浙江省政府辦公廳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車集團副總裁。
萬古江河(節(jié)選)
王自亮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jīng)·周南·漢廣》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時。周而或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jīng)。
——《太一生水》(郭店楚簡)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象上傳》
第一章 江之永矣
1
“把我喚醒吧,我已誕生。”
雪山一寸寸醒來,礦藏從內(nèi)部點燃,
不缺乏水,只需要奔涌的勢能。
冰川!姜根迪如冰川,那冰棍兒
被孩子們焐成一條大江。
大地,從睡夢中醒來,
“輾轉成最好的姿勢”。
與藍色尼羅河相比,長江偏綠,
綠得,像一條南美蜥蜴。
與密西西比河相比,長江
更曲折,曲折如——
女人的心思,“訴衷腸”。
與亞馬孫河相比,長江
食人間煙火:灌溉、航運與洪災,
遷徙者、船只與征戰(zhàn)。
與一切河流相比,長江
變化多端,一條巨大的變色龍。
流淌著碧玉、青銅與稻作,
文明隱喻。三原色。
2
一條江,從高原開始舞蹈,
在峽谷與丘陵,連續(xù)跳躍。
在地上跳、樹梢上跳、巖石上跳,
穿上瘋狂的黃金舞鞋。
雪讓人感到炙熱,
水讓人有痛感、力量與柔情,
垂直的山巒令人恐懼——
鷹的體溫計。
“哦,舉起我吧,當我是水波、樹葉、浮云!
我跌在生活底荊棘上,我流血了!”
東方式好客,令雨水
凝結成微笑曲線。珠玉之聲。
天空,因熱衷于永恒,
不輕易出聲。
3
沙漠并不退卻,墓穴上
有碑文,野草歌唱,巨石互視。
長江,既是道路又是輪轂,
還是行者本人。
圩場、坪壩、集市,
冶煉的火舌,吞噬了面孔。
沒有一條江,具備
那么多的元素,碧玉與紅銅閃爍。
4
其實,我渴望的不是長江本身,
而是對“渴望”的瓦解——
對饕餮發(fā)問,與石頭對話。
我,渴望的不是飽滿與圓熟,
而是流動與盈虧;我把詩歌
寫在水上、谷粒上、經(jīng)幢上。
5
這“世上的光”,無以摹寫——
即使我以洪水/干旱的雙重語言,
以嬰兒的啼哭、老邁者的呻吟,
中年人五內(nèi)俱焚之嘆,都無法書寫。
頹廢者的聲色,也不能形容。
長江,世上的光,似萬丈烈焰,
又脆弱得,如彌留者。
我的詩,既非頌詞又非挽歌——
不,我的詩是長江光焰上的
一個暈輪。一個影子。
一個充盈室內(nèi)的樂句。一滴水中
無盡藏之思。光的幻象。
第二章 大河奔流
“從誕生之時起,
我就與你一起流動?!?/span>
周文王,“拘而演《周易》”。
羑里。在嚴密看守的監(jiān)獄里,
唯黃河在他腦中逶迤而去……
日月,變易,不易,筮占,混合成《易》。
水流動不居,人事革故鼎新。
黃河,從青藏高原到大海,
在北方形成幾個 Ω,北抵陰山
南至秦嶺,擴展南北跨度:
勾勒了華夏的骨架。
大河奔流。如此多的泥沙,
懸河,決堤改道,豈有“大航運”?
黃河是個會發(fā)脾氣的好女人,她
對兄妹鄰居,經(jīng)常傾其所有。
她,擁有一份職業(yè):“大地規(guī)劃師”
(黃河,并非“米脂婆姨”)。
她勾勒。以有力而靈活的手腕,
貫通南北東西,打開四個“象限”
(看哪!“兩個蝴蝶飛上天”)。
連接高原、西域、漠北、中原,
構成王朝之根本,進發(fā)草原。
(“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
她刻畫。洮水、湟水、渭水、汾水、洛水,
在被黃河串聯(lián)起來的地理單元中,
刻畫出了,諸多盆地與平原——
(黃河是榫卯,如脊椎,緊固了連接)。
融合,就發(fā)生在游牧與農(nóng)耕
交錯帶的反復拉鋸中。
然后是,青銅器、甲骨文與都邑,
“最早的中國”,彩陶盆。
黃河夢升起:一幅《洛神賦圖》,
一塊,嵌綠松石銅牌飾。
一只獅子昂首,目不轉睛,看著
伊洛雙子河,它的心臟覆蓋了
黃土高原。
——“聽!壺口在咆哮”。
第三章 對望錄
“讓我們對望一眼吧,
既然從同一個母腹生出?!?/span>
幾乎同時,“江”與”河”都這樣發(fā)聲。
從“三江源”開始,他們時而靠近,
時而分手,流貫廣袤之陸。
(很近很近,黃河聽得到長江的喘息,長江臉上濺了一滴黃河水珠)
長江,貫穿大地三階梯。沖擊與切割
同時進行,被南方丘陵與山地
割裂成碎片:多元,由此誕生。
演繹完“竹枝詞”,流淌著“百年心事”,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
黃河,將青藏高原、黃土高原和鄂爾多斯高原
連成一片。貧瘠、荒涼而壯麗。大色塊。
若爾蓋濕地。紅土地貌。大同托舉起
三十座完整而漂亮的——
火山錐體。
這兩條大河,因?qū)νぴ健?/p>
紅色獅心,白虎勇武。“斯何人哉?”
太陽高高在上,伏羲狂笑。
征戰(zhàn)也好,祭祀也罷,皆能舉手投足——
巴人跳起巴渝舞,河套人擊鼓。
根本之河。變化之江。
是誰說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p>
伊人款款。綠楊間,藍白相間蠟染布,
那是誰家女?“楚腰蠐領團香玉,鬢疊深深綠?!?/p>
秦淮河故事還少嗎,激越與柔情
足夠融合。山盟在先,海誓隨后。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p>
決絕的咒語,屬于最溫柔的愛人。
面對這一地動山搖的愛情,
閉上了虎跳峽之眼。
石磨,是黃河的日晷,獨木舟
乃長江指針?!皶r間開始了”——
仰韶彩陶盆邊沿那幾條魚,開始游動,
良渚玉琮上的神人獸,開始睜眼。
黃河鐵橋上的鉚釘,涂抹了
紅色熱情,江南機器局理性煥發(fā)。
絲織、造紙、雕版、制鹽,最終艦艇,
曾幾何時,生命已建構成幾何,
“宇宙為我創(chuàng)生,向你開放”。
量子的魚群開始舞蹈,彩陶獲得超驗性,
古老欲望升空,搭載了大型火箭。
我看到,荊州楚墓出土的“神人乘龍形玉佩”,
把舞女般腰身扭成新美學,奇異瑰麗,
正好配得上二里頭的“綠松石龍形器”。
祭祀之用啊,征伐、愛情與死亡,都需要綠,
創(chuàng)世之綠,死亡之綠,存在之綠:
“龍旂陽陽,和鈴央央。”
所有的技藝皆為綜合,更兼容——
神秘、美妙,大開大合,線條是
抽象中的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