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8期|畢亮:花有重開時
枕水
山腰上飄蕩著白云,河水在滔滔流淌。
——圖瓦民歌
額爾齊斯河邊有一座金山書院。書院里有萬冊書和幾間民宿。我在布爾津縣的幾天,就住在金山書院的民宿里,天天枕水而眠。
在書院的房間里,靠在床頭翻書,床頭柜上有個立牌,是提示不要臥床抽煙的,上面卻印著這么兩句:覽金山書院,枕銀水而居。
布爾津縣被稱為“童話之城”,行走在小城里,視野所見的建筑和環(huán)境,確實讓人覺得如入童話的氛圍。我行走其中,總感覺是一種詩意的不真實,不真實感充盈其中。童話和詩,向來不分彼此。
詩是一種童話,童話是另一種方式的詩。在布爾津,這樣的詩句充溢著水汽。
在布爾津,水多了就有了河,有了河就能通航,通航了就有了渡口,有了渡口,有了碼頭,于是人就聚集了。人就都到了布爾津。許多年后,我也慕名而來??匆婏L(fēng)在走,看見水在流——這是我早晚在額爾齊斯河邊散步時的所見。散步所見的還有老浮橋遺址:
布爾津縣歷史上曾是阿勒泰地區(qū)的交通樞紐,額爾齊斯河只有在布爾津有渡口,民國時期靠擺渡過河。1953年中蘇通航時期,中蘇合營的有色金屬公司因運礦需要,用鋼梁和鋼絲繩將十幾只大木船并排連成跨河浮橋,使南北兩岸終成通途,成為阿勒泰地區(qū)歷史上最早通過額爾齊斯河的橋,也是當(dāng)時整個地區(qū)唯一往返通道,它在中蘇經(jīng)貿(mào)往來尤其是布爾津縣為國分憂償還外債中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1975年,額爾齊斯河大橋建成,這座歷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的老浮橋完成了歷史使命,成為見證布爾津縣發(fā)展變遷的珍貴記憶。
作為一個第一次來布爾津縣的外地人,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錄入老浮橋遺址石刻上的文字,是感動于布爾津人的不忘本,在浮橋完成歷史使命的幾十年后,以遺址的方式讓后來的人,讓我這樣的外地人記住曾經(jīng)有這么一座橋,浮動在河面上。
和老浮橋相鄰的是,中蘇通航老碼頭,有雕塑群為伴,我早晚數(shù)次路過,多見年輕男女在此拍照、合影。老碼頭,在多年以后,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年輕人心中:
據(jù)史料記載,依托重要的國際河流——額爾齊斯河,布爾津縣與蘇聯(lián)“憑水相逢”,兩地間的商貿(mào)流通和民事交往源遠(yuǎn)流長,清朝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中國開始在布爾津設(shè)立碼頭并與蘇方進行定期通航。至上世紀(jì)中葉承擔(dān)起出口可可托海礦石為國還債的歷史重任而促進了布爾津港建設(shè),港口碼頭達(dá)到了4座。據(jù)統(tǒng)計,當(dāng)年中國所欠蘇聯(lián)近40%的債務(wù),都是通過這條中蘇航道和老碼頭出口償還的。1962年,由于中蘇關(guān)系變化,航運終止。
歷經(jīng)了上百年風(fēng)霜雪雨和興衰沉浮的中蘇通航老碼頭,是前蘇聯(lián)和中國商貿(mào)往來、文化交流的珍貴遺存,是布爾津縣各族人民特殊的歷史時期為國分憂無私奉獻(xiàn)的歷史見證和紅色記憶。2018年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人民政府公布為自治區(qū)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離老碼頭遺址不足百米處,是老碼頭夜市一條街,正飄蕩著《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此刻,風(fēng)中飄著細(xì)雨,天氣寒涼,夜市也還沒開張。老碼頭得以靜靜地聽著水流聲,以及曾經(jīng)的船舶的發(fā)動機、背礦工人的號子聲。過去的歷史,在雨打風(fēng)吹中漸漸成為遺跡,憑吊或者懷古,舊時人物風(fēng)流,都陳列在距老碼頭不遠(yuǎn)的中蘇航運紀(jì)念館。紀(jì)念館里的展陳文字,讓我對布爾津以及額爾齊斯河有了更多的了解。
老浮橋和老碼頭,都和額爾齊斯河有關(guān),和水有關(guān)。他們?nèi)缤瑑晌煌瑫r進疆的老軍墾,坐在河岸暢聊百十年。
在我之前,在更多的人之前,七十多歲的丘處機跟隨成吉思汗西征,他站在阿爾泰山,遠(yuǎn)望著西流的額爾齊斯河,詩意涌出:“金山南面大河流,河曲盤桓賞素秋。秋水暮天山月上,清吟獨嘯夜光球?!蔽以诓紶柦蛞姷竭@么多的水,也有了寫詩的沖動。后來發(fā)現(xiàn),或許是水太多沖走了詩意,詩終究沒寫出來;余下的,只是枕水而居的收獲。
收獲的還有,讓我重新回到了冬天。這是在去禾木路上的收獲,路邊雪比人高。我從同為北疆的伊犁而來,伊犁的春天已經(jīng)開始,雪也已經(jīng)化為水流進了伊犁河。而在布爾津去禾木的路上,雪山環(huán)繞,公路上,雪水順路細(xì)細(xì)流淌。
涓涓細(xì)流也不得了,積水終匯成溪,積溪也匯成湖,積湖成了河,積河成海。這是看著路上貼著地面緩緩向前的水流而想到的。路上所見,兩邊都是木頭房子,禾木村的木頭房子房頂陽面的雪化干了,陰面還如蓋著厚厚的一層棉被。整個冬天,住在木房子里的人,是另一種枕水而居。
到了禾木村,對周圍的山林房屋飛禽走獸,我都視而不見;站在禾木橋上,我有片刻的恍惚和失神,凝視著流水,順著水流的方向送目。
在禾木河橋頭,我請人給我和禾木河拍了張照片,只因石頭上鐫刻的文字:大野生息八萬木,長云流嘆一千河。
在禾木河流經(jīng)的地方,還有千條河在流淌。在縣博物館,我盯在一幅文物古跡分布圖前,是為了記下面積一萬平方公里的布爾津分布的河、湖、渠,發(fā)現(xiàn)布爾津縣竟然是額爾齊斯河和布爾津河匯成的三角洲,水域面積超過了十六萬畝。
布爾津河、喀納斯河、阿克庫勒湖、布鐵吾哈納斯湖河、蘇扎木努里克河、禾木河、吉克普林河、蘇木達(dá)依列克河、吐爾滾河、都霍特湖、克洛巴諾爾湖、喀拉庫勒湖、阿勒德那克阿熱散阿仁河、撒木爾森布拉克河、烏爾克特河、哈流灘河、闊帕阿根河、克依克拜河、伊斯克庫勒湖、托庫木特湖、窩依闊克湖、通克能庫勒湖、喀拉庫湖、玉什庫木大渠、闊斯特克大渠、額爾齊斯河……大河小河,大概是有“一千河”的吧。
河多的地方,奇石多;奇石多,奇石館就多。和奇石館一樣多的是魚館。有了水,有了河,有了湖,就有了魚。有了人,就有許多人吃魚。所以布爾津縣街頭飯館餐廳酒店,以“魚”命名者最多,到處都是吃魚的館子。不知是因為水好還是什么,布爾津的魚是真好吃,朋友專門招待了幾餐,每餐都有好幾道魚,吃過了第二天美味還在唇齒邊,吃完了就又開始還想再吃一次。第二天我去布爾津縣博物館,只見館里陳放著部分生活在布爾津縣水域的魚類標(biāo)本,有二十幾種吧,我認(rèn)識并記住的只有哲羅鮭、北鮭、江鱈、白斑狗魚、銀鯽、河鱘、細(xì)鱗鮭、鯉魚、梭鱸、鳊魚等。
吃著魚,喝著魚湯,可浮三大白。酒是糧食的精華,又何嘗不是水的滋養(yǎng)。鄙地常言,酒嘛,伊犁河的水。換在布爾津,豈不是可以說,喝的就是額河的水?是的,土著們都親切地將額爾齊斯河稱為額河,我喝了河里的“水”,也自當(dāng)入鄉(xiāng)隨俗,把自己當(dāng)外人是要多喝是要喝多的。有一次酒后,我記下了其中一餐的菜單,后來被雨淋濕,看不清了,真是魚一入水便遁入無形。
那日下了一整天的雨。中午,我臨窗望河,看著雨點成雨絲,雨絲成雨線落入河里。想想我剛來的時候,額爾齊斯河河面還有很多是凍住的,等我走時,河水的流動帶著浮冰往下游流去,枕水而眠的人還在夢里。
紙上江南
看了陶文瑜的《紅蓮白藕》,那就再看看潘敏的《見花浪漫》吧,他們都在蘇州寫作。
江南的寫作者,到處都是隱藏的高手。不動聲色地拿出一篇好文章,又不動聲色地拿出一篇好文章。就像桌上的菜,一盤又一盤,都是家常的,爽口好吃,吃了一次就難忘,吃了一次就還想吃。清清爽爽的太湖“三白”,味道真好呀,就跟他們的好文章一樣。
我沒吃過南方的山珍海味,其他許多地方的山珍海味我都沒吃過,也沒想著去吃。小橋流水的煙火人家,才是我的飲食向往,蘇州人杰地靈物華天寶美食如云好文如流水,到處都是。
《見花浪漫》中,我曾看過其中的一篇。剛收到書時,在公交車上我就隨手翻開了,翻到哪一頁看哪一頁,結(jié)果是《雨中臨帖》。很短的一篇文章,過幾個紅綠燈就看完了,書也合上了——不敢看了。這樣的文章,我寫不來。再看下去,我這一年兩年是別指望寫自己的文章了?,F(xiàn)實的結(jié)果是,我沒接著看下去,接下去的一兩年我也幾乎沒寫過文章。停筆容易拿筆難,現(xiàn)在是鍵盤時代,打開一個空白的文檔,放在鍵盤上的五指不再靈活,麻木笨重,不知所動。
在塞外的一個雨天,我重新拿起《見花浪漫》,企圖和江南紙上相逢。
好的配樂
學(xué)校的鳥鳴聲,格外引人耳目。早晚漫步時,鳥鳴清脆,嘰嘰喳喳,一點兒也不聒噪。它們隱沒在枝葉間,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我沒有練就辨聲識鳥的本領(lǐng),只能把鳥鳴聲當(dāng)音樂來聽。
坐在一樓的教室,窗戶敞開,樹木葳蕤,鳥聲傳來,計有四五種,此起彼伏。坐在室內(nèi)聽課,很難不分心,耳朵被鳥鳴聲牽引,暢游。
早飯前,晚飯后,在校園內(nèi)散步。有一片薰衣草田,草花半開不開,再過一周左右,就開始進入花期。走近花田,薰衣草香已經(jīng)入鼻入心,心曠神怡。
起了一陣風(fēng),薰衣草花枝搖曳,和鳥鳴一樣此起彼伏,淡紫色花浪后緊跟著綠色枝浪,后面又緊跟著紫色,此起彼伏,此伏彼起。我蹲下身,拍了一段風(fēng)中的薰衣草的視頻,鏡頭遠(yuǎn)處是高立的白楊,白楊成林。當(dāng)年種下,是為了防風(fēng)沙;現(xiàn)在防風(fēng),護佑薰衣草等花草植被。
蛙聲十里出山泉,鳥鳴十步出深林?;氐剿奚幔乜匆曨l。薰衣草在風(fēng)中搖曳,視頻除了風(fēng)聲,更入耳的是鳥鳴,清脆,嘰嘰喳喳。在房間里靜聽,鳥鳴室更幽。隨手發(fā)視頻至朋友圈,省了配樂,鳥鳴自樂,理應(yīng)共賞。
等人帖
等人,久等不來,隨便走走,走入了一片荒野。是真正的荒野,野草叢生,樹木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生長,一看就不是人工種植的,也許樹種是哪一陣風(fēng)吹過來的、哪一群鳥銜過來的,落在這里遇到雨水就長成了苗,再長成了樹,有大拇指粗的,有小孩胳膊粗的,也有碗口粗的,有杏樹,有榆樹,有槐樹,還有一棵棗樹,多的是青楊。還有一叢叢紅柳參差不齊地長著。至于雜草,種類就太多了,我不識其中一二,只能以野草、雜草來概括。
在這里,草是野草,花是野花,樹是野樹。
樹上有鳥,有鳥鳴,我不能根據(jù)鳥鳴聲來辨別鳥的種類。我是隨身帶著書的。在鳥鳴聲里,我也看了幾頁。后來索性合上書,坐在草叢里發(fā)呆,靜聽鳥鳴。
有一個手拿編織袋的中年男子闖進了荒野。我以為他和我一樣是來靜坐的,編織袋可作為墊子,可坐可躺。他徑直走到了一棵榆樹下,一樹蔭涼足夠他沉睡半下午的。榆樹下的雜草沒過腳背直至膝蓋,他撐開編織袋,從草叢里撿出一個又一個啤酒瓶,又往旁邊的杏樹下走去。兩棵樹下,他撿滿了一編織袋瓶子,一言不發(fā)背著就走。在他的前方,與這片荒野不足百米的地方,已經(jīng)塔架高聳,樓也已蓋了二十層以上了。
花有重開時
春天沒來得及開的花,會緊趕慢趕著在夏天開放。春天開過的花,還會在夏天、秋天再接著開一回,似乎只是為了給人以“花有重開時”的驚喜。
春日,小區(qū)里的槐樹樹樹繁花,白色的,紫色的,其中的許多都進到人的口腹中。六月中旬某一日,晚飯后散步,我發(fā)現(xiàn)春天開過花的槐樹,樹叢間又點綴著幾串槐花,白色的、紫色的掛在樹上格外惹眼。同一枝上,春天開過花的地方結(jié)著莢,嫩嫩的紫紅色,像是月亮菜長在了槐樹上。過了兩個月,我去南疆的阿克蘇采風(fēng),有一天傍晚在街邊散步,見路邊有槐樹,抬頭一看——槐樹正在開花,便忍不住在朋友圈里感慨“不止伊犁的槐花開二茬”。于是引來了一眾評論回復(fù):“我昨天也看到桃花重新開了,好奇怪。一棵樹上既有成熟的桃子,也有桃花?!边@是南京的友人的回復(fù)?!拔易蛱煸谖骱吹嚼婊ㄓ珠_了?!边@是蘇州人去西湖所見后的驚訝?!笆遣皇乔懊娼禍亓艘淮??我們這一條路上的海棠果會開兩次?!边@是克拉瑪依友人告訴我的……
去南疆的前幾天早晨,等車時,又意外發(fā)現(xiàn)公交站跟前的幾叢忍冬濃密綠葉間開著幾簇忍冬花,乳黃色的花瓣躲在葉片間,不注意看還真看不到。同樣地,同一枝上結(jié)著翠綠的忍冬果圓圓的、小小的,是一藤藤剛掛果的葡萄纏在忍冬枝上?
處暑剛過沒兩天,我去伊犁河邊的蘋果湖跑步。跑著跑著就被河岸正盛開的蘋果花阻斷了腳步。長在灌木叢里的蘋果樹,葉子稀少,蘋果花稀稀拉拉地開著,粉色的,乳白色的,桃紅色的……還有些正打著骨朵待開放,蘋果花開又一秋。
它們都是春天睡過頭忘記綻放了,然后再緊趕慢趕地趕在盛夏、初秋呈現(xiàn)吧。
飛機上的江南
西行的航班上,我讀完了黑陶早年的散文集《泥與焰:南方筆記》。這些黑陶寫于三十歲左右的筆記,已經(jīng)奠定了他今后幾十年一如既往的寫作基調(diào)。黑陶在后來的詩文寫作中,堅持并傳承著他的南方寫作習(xí)慣。異于諸多依賴紙上經(jīng)驗的寫作者,黑陶的寫作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背包行走式寫作。他的足跡踏行在南方的鄉(xiāng)鎮(zhèn)、村組,赤腳過河,翻山越嶺,坐摩的、三輪車、鄉(xiāng)村中巴,住鄉(xiāng)村旅社,為的只是抵達(dá),抵達(dá)南方中國的黑潮土地。他從燒制陶器的南方丁蜀鎮(zhèn)出發(fā),或獨行,或三兩友人結(jié)伴行走在“燒制漢語”的路上。所以他筆下的漢語,如南方古鎮(zhèn)里的石拱橋,簡潔堅固,是善于吸入水分烘干的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