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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5年第3期|舒飛廉:你們的名字
來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舒飛廉  2025年09月05日06:23

深秋時節(jié),晴天的話,五點半就可以出門散步,這時候夕陽快落到澴河堤上,晚霞璀璨,明亮的光輝里,已經(jīng)含有一股涼意。向西走,經(jīng)過保明、保剛家的門口。我家門前的竹子蔓生有一百多竿,八月父親由南寧我弟弟家回返,為塆北頭他姨母奔喪,順便用我的電鋸,將竹子伐掉了一大半,晚上我在床上聽風吹竹林的淅瀝瀟颯,聲勢也少了一半。保明家的桃樹春天開花,夏天結(jié)果,紅桃子啪啪掉到地面,有一根桃枝伸臂到路上,我忙活一早晨,用柴刀砍斷了,他家還有一棵梔子,跟桃樹一樣,有好幾個樹瘤,二三十年樹齡總有吧,夏天也能開幾百朵花,村里十來個大嫂與老太太,天天來摘,也摘不完,何況她們自己家門口又不是冇得。保華家廊前的兩棵棗樹也是,初秋時結(jié)出棗實,像掛毯似的罩滿樹身,保華媽云英嬸一見我,就指著請客,讓我摘棗子吃,我摘一把,她在樹下的機井邊壓機械臂打水,我滿捧著棗子,流水洗洗就可以吃,味道不錯的。我們兩個,哪里吃得完呢,大風吹棗子落,微風吹棗子落,無風棗子也落,一堆標點符號,織地毯似的圍在水井邊,還要勞煩云英嬸掃,一天一撮箕。竹子、桃子、梔子花、棗子還在繁榮上進,奈何村里常住人口日漸變少,你們要是能改性成春節(jié)里開花結(jié)果,可能會稍好一些,小孩子如正在馴化中的猴兒歸山,青壯年回來打尖,隨手掐花摘果,就不會這樣白白浪費你們的盛意。

沿我們村祠堂東墻下的水泥路往北走二三十米,再向西拐,就是往兩公里外澴河去的馬路。祠堂北墻下栽的是桂花與紫薇,大路與北墻之間,是一片水泥空地,村里老人去世,這里是追悼與吃席的道場。拐彎的地方,路北是牛背形的綠色鑄鐵垃圾箱,印有“肖港鎮(zhèn)環(huán)衛(wèi)”的字樣,人家有編制,吃商品糧,早晚會有穿黃馬甲的師傅戴手套來收拾打理。路南立起來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二十多年前,捐修祠堂與村中道路的村人的名字,石碑后面,是十來株楓楊、水杉、毛白楊,高大挺拔,樹下是接骨草、商陸、艾蒿、狗尾草、蒼耳等蒿菜野草,余暉返景,一片秋色。碑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也被帶著紅暈的光線映照得清清楚楚,蚊子腳、蜻蜓翅、蜘蛛網(wǎng)一般,纖毫畢見。夏天的傍晚我路過這里,樹林里蟬聲如雨,晚一點的話,草叢深處還會有秧雞鬼魅的吟哦。我也會在石碑前站站,讀一讀上面的名字,唉,我估計,在它并不算太多的讀者里,我就是那位“理想讀者”。這些名字是我們村男人們的“大號”,按字派配置出來的,我們都姓鄭,此番正在使用的字派是“禮法文章,永保家邦,懷仁守義”十二個字,一個字管一世,一世三十年,夠用三百六十年的。我輪到的是一個“保”字,父親“永”,祖父“章”,我兒子按理是“家”,孫子是“邦”。所以石碑上的名字,鄭永某、鄭保某、鄭邦某最常見,“章”字刻在更遠處我們祖墳地的墓碑上,鄭懷某、鄭仁某們還在前來投胎的路上,但我估計,我們這個村塆也不太可能成為他們的投胎目的地了,他們在外面的城鎮(zhèn)啼世,也會從這些字派的血脈鉸鏈里逃逸,去注冊“梓豪”“浩軒”“宇航”之類的鼎鼎大名。就是石碑上努力刻的一百多個名字,它們所指的主人,有一半已經(jīng)死了,經(jīng)過旁邊道場上道士們主持的悼亡,去往黃泉暫住,如保明。另外一半,或肖港鎮(zhèn),或孝感市,或武漢市,士農(nóng)工商,絕大多數(shù),或工或商,散落各地常住,如保剛,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這一輩,按姓氏字輩加上第三個字的發(fā)揮,取好名字,這個名字大概就會隨我們進學校,填戶口本,辦身份證,剛開始寫在作業(yè)本、試卷上,覺得怪怪的,小學老師用蹩腳的普通話喊出來,也是蛤蟆驚出一身油,到后來,也安之若素,想必最后送往醫(yī)院救護時,會達到人名合一的境界。我父親他們一輩,再往上,則有不同,他們大號是大號,用于族譜與碑銘,他們另外還各有小號與綽號,綽號是由他們在伙伴中間的勞作或游戲活動里得來的,小號則用在日常生活中,說起來,有一點像從前文人們的“表字”與“號”,被長輩和同輩呼喊,晚輩則加上“爹”“伯”“叔”等,或者后來辦身份證,填寫各處的表格,其實是用“表字”作為名字。這些名字作為能指,與他們的音容笑貌合在一起,可能比“大號”更有效,可惜在石碑上讀不到:這是只在他們此生、此地陪伴他們的名字。國平、國安、國慶、國華、國成、富平、平均,一看就是一批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哇哇落草在共和國的朝暉里,建橋、建林、建華、建初,可能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這些名字里,可以聽到當年修水利的口號,公社有線喇叭里的嘈雜。這是一些跟上“形勢”的名字,還有幾個系列,小時候我覺得古里古怪,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蠻有意思的。

一個是“官”系列。我記得的有春官,個子不大的一個中年男人,常牽著一頭水牛、戴著斗笠往畈里走,臉曬得黑,像核桃一樣皺皺的,也愛笑,講笑話,露出來白白的牙齒。他的大兒子叫四海,與我在小學里同桌,所以我們喊出“春官”兩個字的時候,四海會臉漲得通紅。改官的身材則要高大很多,國字臉,常常是皺著眉,臉色重,我們看到也很害怕。改官參軍復員回來,做過一任隊長,生產(chǎn)隊里有了拖拉機,他是第一任拖拉機手,他坐在駕駛室里打方向盤的樣子,可比我們騎在牛背上威風多了。他還有好幾本藏書,由部隊的圖書室?guī)Щ貋淼?。他兩個兒子,保兵與保軍,比我大幾歲,我看《西游記》就是通過他們兩個,由改官大伯的藏書里借來的。剛開始聽到春官與改官的名字,我腦海里涌出來的“象”,是竹管的“管”、白菜管的“管”,那種扁扁的,有力的樣子。上學讀書,能識文斷字,覺得被四海、保軍、保兵們所忌諱的那個字,可能是“倌”,閹雞佬、釣魚佬,有手藝傍身的男人嘛?,F(xiàn)在則可以確認,名正言順,就是“官”的本字嘛,不一定是要做官,公務員、商品糧、城市戶口,“官”字作為對男子的美稱,有技藝,有位置,被家人所看重,是可以在南方用來為男性命名的,金庸的大名是“查良鏞”,他的小名就是“宜官”。“春官”好聽,《周禮》里,春官是大宗伯,管禮制、祭祀、歷法,一定要牽一頭牛的話,恐怕也是在皇帝春耕“籍田”的時候,牽一頭“春?!薄!案墓佟钡摹案摹弊?,有一股斷然的威嚴?!肮佟蓖ā梆^”,能吃飯宿夜的公共空間,《左傳·僖公十五年》里,被俘的晉惠公因為說了一番話,讓秦穆公覺得有道理,因此“改館晉侯,饋七牢焉”,一下子升到帶游泳池的五星級酒店,可以到自助餐廳叉肉吃。我們村做過解放軍,依舊穿軍裝開拖拉機的改官大爹、改官大伯,可能也有去縣里住招待所,用糧票買陽春面吃的資格。

另一個是“堂”系列,也多,隨手就可以舉出好幾個。華堂,也是國字臉,但紅得像高粱穗,是保紅與運紅的父親,他們家在我們塆北頭一排,堂屋后門通向他們家的園子,園子里有桑樹、榆樹,生滿灌木。我們常由保紅領著去園子里抓在榆樹上開會的金龜子,飛行軍一樣落在接骨草上的蜻蜓,藏在桑枝后面唱歌的蟬。懷堂,一個釣魚的高手,常常在村東的池塘邊菩薩羅漢一樣持竹竿坐著,手一揮,就可以由水底扯出一條喜頭魚或者黃顙魚,我們哪怕是挨在他身邊下鉤,都不會有他的好運氣,求他教我們絕招,他也不說。到底是“淮堂”(我們所在的地理區(qū)位的確是在江淮之淮南)?“槐堂”(孝感本地七仙女與董永傳說中,兩人由老槐樹做媒,所謂槐蔭故里)?估計他也說不清楚,“懷”字好看,但并不好聽,在我們的方言里,“懷”有不好、孬的意思,我們常將不聰明、不靈光的家伙叫作“懷貨”,與“苕貨”實為同義詞。云堂,我父親的姨老表,云堂的媽是我奶奶的妹妹,我父親與云堂一起拜師學的泥瓦匠,他們常常一起結(jié)伴出門“做鄉(xiāng)活”,然后穿著襯衣、長褲、皮鞋,在我們家灶屋里喝酒,父親總覺得他的手藝要比云堂強一篾片。此外,還有學堂、運堂、愛堂、桂堂、水堂、樹堂等等。因為常見,那時候我覺得這些名字都土里土氣,心里也非常感謝父母沒有將“堂”字安排到我頭上,讓我的大名散發(fā)出泥土的芬芳。后來我上大學,莫名其妙學了中文系,猛然發(fā)現(xiàn),文人們常愛將自己的名號,取為某某堂,魯迅眾多的筆名小號里,有一個俟堂,郭沫若的字是鼎堂,周作人的筆名有知堂、藥堂,他的朋友是林語堂,可見叫某堂是土里不土氣,樸素實在,像穿舊的棉布衣裳,蠻舒服?;仡^看,云堂、樹堂、槐堂這些名字,也不比大文豪們的“字”與筆名遜色,要是那時候,我父母隨大流,意志堅定,強行給我安一個“堂”字,說不定,我也能沾沾俟堂知堂們的才氣,寫的這些不曉得是什么名堂的文字,就會多一些光彩。

還有一個“卿”系列。一開始我覺得是“清”,小學校的老師們這樣寫,他們自己也照搬,他們晚輩的男孩們吵架,也拿粉筆頭在墻上互相昭昭公布對方父親的名字,鳳清、愛清、銀清、國清、昆清、子清、波清、松清……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可能正字應是“卿”,這樣改過來,鳳卿、愛卿、銀卿、國卿、昆卿、子卿、波卿、松卿……一下子就名正言順,氣脈貫通,不再是“某某清”這樣的生硬拘泥,而與從前古典時代的子曰詩云、黃梅戲里才子佳人連接起來了,以卿為名,是對男子的美稱。鳳卿與愛卿都沒有結(jié)過婚,是村里的童男子,鳳卿其實長得很有排場,他一雙銅鈴大眼,演戲的話,估計可以扮林沖。愛卿是銀卿的哥哥,他們家到冬天的時候,會布灶安缸,開麥芽糖作坊,塆里不出門做手藝的官、堂、卿們,就燒火的燒火,切麥芽的切麥芽,扯的扯,賣的賣,熬糖一條龍,愛卿常坐在大灶前燒火守夜,柴火是劈柴,灶膛內(nèi)火光熊熊,外面天寒地凍,男人們深夜里講的葷段子,多半是為愛卿準備的。國卿家養(yǎng)了許多鴿子,常常裝一提簍鴿子蛋去金神集上賣,而我們則只有雞蛋與鴨蛋賣。昆卿接著改官,也當過隊長,他續(xù)娶的老婆是由襄陽那邊過來的女知青,村里人都叫她“小李”,后來“小李”有了孫子孫女,頭發(fā)都白了,大伙還是這么叫。村里只有“小李”與家渝的媽媽川娥,她們兩個說外地話,川娥是由三峽里“川女外嫁”打著傘過來的。子卿是剃頭匠,做完農(nóng)活,就挑著剃頭挑在附近村子里轉(zhuǎn),他的拿手戲是刮胡子與剃光頭,剃頭刀在蕩刀布上批蕩得鋒銳無比,我們都認為,他的這把刀在我們所見的鐮刀、菜刀、殺豬刀、削筆刀里,是第一“快”,是“小李飛刀”。波卿是篾匠,不僅會扎簸箕、筲箕、籮筐,還會編魚簍子、鱔魚簍子,他干活的時候,劈竹子,削竹片,編織青篾絲,走路凌波微步,戴圍裙編織,手指上下翻飛,我們可以在他身后站著看一天,堪比松卿的殺豬敘事學。他們都已經(jīng)走了,愛卿的弟弟,銀卿還在,也有六十多歲了,在孝感做裝修,年輕的時候,與老婆“打了脫離”,現(xiàn)在一直想復婚。我們這批人出生做伢的時候,鳳卿、松卿們正當青壯年,是村里勞動的主力,逢年過節(jié),穿中山裝、呢子大衣或者西服,在村巷走,互相敬煙,一個個雄姿英發(fā),果然都是美男子。

這樣經(jīng)過訂正,寫出來,他們在世的名字就有了光輝,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后面一個漫長的傳統(tǒng)。吾鄉(xiāng)語言學者胡望安老師,曾著《方言俗語正字》,他說:“對于方言俗語,我不僅感興趣,而且始終有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老百姓使用的口語,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產(chǎn)物,是代代相傳的??谡Z有某種說法,一定有其根據(jù)或來源,或者說最初都應該有字。絕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既有其音其義,就一定有其字?!彼€說:“在撰寫此書的過程中,我有一種深刻的感受:老百姓并不愚昧,凡稱事狀物,必有根據(jù),并非信口開河,胡編亂造。”他努力很多年,將我們江淮官話黃孝片中的村塆方言,在《說文》《玉篇》《類篇》《爾雅》《廣韻》《集韻》等字書中錨定正字,編纂成書。我估計,以上我“堂”“官”“卿”的取名考古學,也是他正字事業(yè)的一部分,可為補充。望安老師的“堅定的信念”,還非常的“德里達”??谡Z并不比文字更古早,德里達批評盧梭“人種中心主義的夢想”“如果我們不再從線性的表音符號的狹隘意義上去理解文字,我們就可以說,所有能創(chuàng)造專名的社會,即能抹去專名并對專名進行分類的社會,都會運用一般文字?!疅o文字的社會’這種說法,都不符合任何實際或概念”。那些被高高在上的白人人類學家所同情的印第安部落的族人,他們生活在新石器時代物資匱乏的艱難境遇里:盧梭、列維-斯特勞斯們又對他們生活其中的“純樸善良”的無文字桃花源羨慕不已,覺得歐洲人士理所應當被上帝安排進既有物質(zhì)幸福又生態(tài)自然的“烏托邦”天國。德里達說,這些他們認為的“自然”的部落,不僅僅有簡單的口語,也有充滿著創(chuàng)造力的文字,他們也有自己卓越的文明??赡芡怖蠋熇斫獾泥l(xiāng)村比我理解的鄉(xiāng)村要復雜一些:村民們在城市與傳統(tǒng)的“漢字”之外生活,他們并沒有脫離這些漢字,反而在生活里充滿生氣地不知不覺地使用著這些漢字,延續(xù)并維護著“傳統(tǒng)”。他們并不是“文盲”,他們在語言上的天賦與表現(xiàn)力,可能還要超過那些文化程度與符號化程度“較高”的文化人,比如我。

盧梭是在瑞士的湖泊地區(qū),在比爾湖中的圣彼得島上居住與散步。塞巴爾德在他的《鄉(xiāng)墅中的居止》一書里,描述他重訪此地的旅行,他借當?shù)厝说姆Q呼,形容圣彼得島像“鯨背”。在《第五次散步》里,盧梭說明他想寫一本《圣彼得島植物志》:“描述島上的一草一木,一個也不遺漏,而且要寫得盡量詳細,好以此來打發(fā)我的時光。聽說有一個德國人為了寫一塊檸檬皮就寫了一本書,而我則要對草地上的每一種禾本植物和樹林中的每一種苔蘚以及巖石上的每一種地衣,都要一個一個地寫一本書;總之,無論是一株小草也好,一粒種子也好,我都要詳細研究,一個也不放過。按照這個美好的計劃,我每天早晨吃完早飯后,便一手拿著放大鏡,一只胳膊下夾著一本《自然分類法》,信步走到島上的一個地方去調(diào)查。為了做好這個工作,我還特意把這個島劃分成好幾個小區(qū),以便在每個季節(jié)里一個一個地去研究一番?!币沁@些“禾苗志”“苔蘚志”“地衣志”真寫出來的話,可能會跟他的《懺悔錄》《新愛洛伊絲》一樣好看。可惜沒有寫成。我猜其中的原因,是寫“檸檬皮”也需要用盡全力、耗費時日,而他在圣彼得島上待的時間并不長。與梭羅在瓦爾登湖一樣,在他們的自我放逐之地,他們喜愛澤地林園中的自然與生態(tài),卻與本地的居民格格不入。瓦爾登湖是由印第安人命名的,梭羅來到此地,印第安人已難覓蹤跡。而在圣彼得島上,盧梭并沒有受到本地居民的歡迎,“如今盧梭一出現(xiàn)在小巷里就會被憤怒的民眾指責和辱罵,在同一天晚上還有人向他居所的陽臺和窗戶扔石塊,這些事情并不那么令人驚訝,日后盧梭在《懺悔錄》里面寫道,當時在塔威山谷中,民眾把他當作一匹患有狂犬病的狼一樣對待,當他經(jīng)過疏落村屋的其中一間時就會間或聽到屋里有人叫喊:給我把槍拿來,我要打死他!”他迷戀著桃花源中的桃花與流水,奈何桃源中人,卻并不愿意與他“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用本地的方言俚語交流。其實,可以給禾苗、苔蘚、地衣寫書,也可以給島上的居民寫書,鄉(xiāng)民們臉上的一塊曬斑,說不定比一塊檸檬皮更有意義。仁者愛人,盧梭、梭羅這樣“自然寫作”的大師遠人,遠離具體的人,遠離風俗中的普通人,為何如此?吾不知也。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離開草林中的“立宗祠碑”,左拐走上往西的馬路。落日紅圓,彈丸一樣滴溜溜擱在澴河堤上,長庚星鉆石一般,已率先升到沉沉暮紫的西天,閃耀在河對岸陡崗鎮(zhèn)的樓屋上。馬路邊是叢生的雜草,仔細去分辨的話,會發(fā)現(xiàn)數(shù)十個種類,車前草、蒲公英、牛筋草、地錦草、五燈草……夠盧梭老師研究與摹寫很多年。我估計他來我們村,處境會好一些,我們村里的人與狗都很善良,就是有小壞小惡,也沒有關(guān)系呀,哲學家與作家的任務,不就是幫共同體一起向善的嗎?就像我們種田,拔雜草,長良苗。路兩邊由老人們打理的莊稼,多玉米,多高粱,多棉花,菜地也不少,更遠處,則是由承包戶以機器耕作的大塊稻田。玉米與高粱,以前我們這里種得少,現(xiàn)在變多,原因是嫩玉米城里人愛啃,賣得貴,高粱肖港鎮(zhèn)上酒作坊收得貴。棉花從前種得多,后來變少,現(xiàn)在又開始種出來,枝枝丫丫,棉桃累累,也是因為開三輪車喊電喇叭來收棉花的小販出價高。與水稻、小麥這些可機械播種、收割、無人機打藥的“大莊稼”比較,盡人力種植的棉花、玉米、高粱,流汗手作,可以稍微多掙一點錢。平日米麥由承包戶提供,菜地用來自給自足,老頭老太太們量力而行,盡可能地按市場的規(guī)律與周期,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們的算盤,打得蠻精。

我們村的墳地,往上回溯三四代人,高祖、曾祖輩,主要聚集在與蔡家塆接壤的高地,還有一些,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村子周圍各種條狀地塊的田頭。上一批人是土葬,起墳壟,雜草蒙茸,構(gòu)樹桑樹烏桕生焉,新一批火葬,骨灰盒放進水泥龕屋,龕前插著清明掃墓存留下來的玫瑰紅塑料花束。老人們來田地里來打理,戴草帽,坐小板凳,鋤禾日當午,抬眼就可以看到先行者們的歸宿,墳龕前的石碑上,刻寫出來的名字,也應是他們所熟悉的,由這些名字起念,定能想起往年其主人,在田園里并肩勞作時的音容笑貌。墓碑上的姓名,男人用的是“永保家邦”系列的正名,女人的話,則是娘家姓與夫家姓和合的某某氏,只是最近,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將女子的姓名完整地刻上去,畢竟,將母親的閨名顯示出來,還是有一點心里發(fā)虛吧。祖先們的身體消失在田野里,他們的事業(yè)、他們的名字也是??赡苣腥藗兡吧拇竺€可以在墓石與族譜上停留一段時間,而他們“官堂卿”系列的小名,很快就會由村巷的口頭語里炊煙般飄散。女人們呢?她們不僅僅是某某氏,某某的外婆、祖母,某某的媽媽、姑媽、姨媽,某某的老婆、媳婦、堂客、屋里人,姐姐妹妹,她們生生死死、娶來嫁往,也有自己的名字,也應有姓氏的考古學。

我們塆女人的名字,一個是“霞”系列。春霞、秋霞、冬霞、朝霞、紅霞、云霞、小霞、三霞……我印象里,塆里好像沒有叫青霞的,對不起林青霞;也沒有叫映霞的,對不起郁達夫;也沒有叫紫霞的,避開了《大話西游》。今年春天,我與一群朋友晚上爬杭州西湖邊的吳山,雨夜,準備去上燈火輝煌的城隍廟,結(jié)果門衛(wèi)大叔說已經(jīng)關(guān)門謝客。由吳山上下來,走進一條燈火迷離的小巷,那條小巷的名字是“曉霞弄”,作家朋友們都覺得好聽極了,心里綣繾不已,不能登城隍廟俯瞰西湖的遺憾,好像也被這個“曉霞弄”的符號替代補足了。我鄰居家,保明大哥有三個女兒,大女兒紅艷,二女兒燕霞,三女兒三霞,與我們兄弟姐妹年紀相仿,是小時候的玩伴,我們一起玩跳房子、抓石子、用楝子點窩,跳繩的時候,我沖進繩陣里,估計在東西兩端甩動繩子的就是燕霞與三霞。她們幾個沒有讀完初中,就結(jié)伴擠火車去南方城市,是塆里最早出門打工的姑娘,后來都嫁到廣西,我們再也沒有碰過面,她們跳完繩后臉上紅撲撲霞光般的顏色,現(xiàn)在也像我一樣,都消退掉了吧。我現(xiàn)在在鄉(xiāng)村里走路,一年四季,也可見到幾十上百場壯觀的早霞與晚霞,如此美,如此豐富,“黃金錦荔,出爐銀紅”,誘惑著我出門去,又如此短暫,的確是像美夢,像童年,像霞們的青春少女時代。

一個是“娥”系列。春娥、青娥、云娥、彩娥、鳳娥、銀娥、小娥、玉娥……似乎并沒有叫嫦娥的,估計過中秋節(jié),看《西游記》,大家都明白嫦娥者誰,父母也沒有勇氣將嫦娥這個名字安到呱呱降生的女嬰身上。我二服、三服、四服的堂姐堂妹們,都是以“娥”來命名的,春娥與云娥初中未畢業(yè),就去鎮(zhèn)上學理發(fā),我讀高中時,曾去她們貼滿香港男女歌星畫報、堆溢出洗發(fā)水泡沫的理發(fā)店剪過頭發(fā)。彩娥已經(jīng)走了,她是在上海郊區(qū)某個出租房里,在沒有窗戶的衛(wèi)生間,用熱水器洗澡,煤氣中毒去世的。銀娥嫁到我外婆家附近的村子,有時候我們會去她家里換工插秧,中午吃用一只紅陶的瓦盆蒸出來的粉蒸肉,五花肉二兩一塊,蒸肉米粉里有腐乳味,用紅薯塊打底子。翠娥嫁到澴河東岸的王家崗塆,有一年端午節(jié)她接我們?nèi)タ磩濤埓荣?,澴河兩邊各村塆的男女老少,都像伏夏螞蟻出穴一樣聚在這里,我在堤下的柳樹林里擠來擠去,一身汗,也不知道河中喧囂的龍船,是哪一個村贏了,哪一個村輸了。后來我與陡崗鎮(zhèn)的老馮談到這次比賽,他也記得,當日他出沒在對面六門閘附近的林子。老馮叫馮志華,他姐姐叫馮清華,后來考進了縣楚劇團,比我們塆的“娥”們名字洋氣些。我還記得堂姐們?nèi)A服歡宴出嫁時的樣子,好像是由西王母的仙女團里挑選出來的,剛用索子開了臉,在鑼鼓鞭炮里掛著眼淚離開我們村巷。我姐姐叫翠紅,妹妹叫小紅,我父母沒有給她們?nèi)〕觥岸稹钡拿?,他們說是不愿意從俗,我猜可能是人家已經(jīng)將“青春彩云”之類的好字都挑光了,他們只好去小眾一些的“賽道”。我其實也贊同,小時候我并沒有想到“娥”是西王母們的隨從之義,首先想到的也不是“曲項向天歌”的“鵝”,而是“蛾”,各種小飛蛾與蠶蛾,翕動觸角,趨光,并不能飛遠,翅翼間沾滿磷粉。感冒喉嚨痛,大人就說咽喉里在長“蛾子”,替我將喉嚨下的肉皮揪成紫紅色,這樣潛伏的神秘“蛾子”就會告退,所以“蛾”的發(fā)音,會讓我覺得手指間沾滿粉膩,喉嚨痛,吞下一口水,就像吞刀片。再后來,我做雜志編輯,常在“娥眉”“蛾眉”間舉棋不定,我想“娥”與“蛾”都有婀娜婉轉(zhuǎn)之義,都常常要在黑暗與寒微里忍耐,都要繁衍與生產(chǎn),蛾的一劫,是要由天真的蠕蠕幼蟲,經(jīng)由繭囊的拘束,變成振振飛蛾,而嫦娥們,又何嘗不是要在自己的村塆里先做女兒,再去別人的村塆做妻子與母親呢?

一個是“鸞”系列。就是在去年,我還以為這個發(fā)音對應的是“蘭”,春蘭、鳳蘭、銀蘭、小蘭、秋蘭、紅蘭、青蘭……字形簡單,蘭花嘛,春蘭也好,蕙蘭也好,綠葉依依,幽香陣陣,自山中來,文人墨客喜歡,我們村夫俗子,也可以喜歡。去年臘月里大雪初晴,我沿著村巷往南走,去拍田野里被白雪覆蓋的麥苗,在村口看到青蘭大姐與聾子婆婆她們幾個在打長牌,我站著觀戰(zhàn)片刻,青蘭姐忙里偷閑抬起頭,問我是國平家的“老大”,還是我弟弟“老二”,她已經(jīng)不太能分清楚兩個同樣發(fā)福的中年人了,我連連點頭,老大,老大。青蘭八十多歲,與臘卿哥是夫婦,臘卿哥前幾年由菜園回家,不小心滾下東邊池塘邊的坡子,淹死了。那個埠頭,小時候我常在那里釣魚,多鰷魚、喜頭魚、黃顙魚,我還釣起來過一只大團魚。我走過積雪的塘埂時,忽然腦海里一亮,其實按胡望安老師的考本字,應是“青鸞”才對,春鸞、鳳鸞、銀鸞、小鸞、秋鸞、紅鸞、青鸞,換過來,明顯就通順多了,不別扭,不用與文人雅士們沆瀣一氣。鸞是鳳凰一類的神鳥,《山海經(jīng)》里說:“女床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又說:“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庇终f:“有五彩鳥三名,一曰皇鳥,一曰鸞鳥,一曰鳳鳥?!边@樣的五彩鳥在我們村也有。每一對夫婦,他們的婚床上都會有緞子面的被子,這些被子是在婚禮前的一天,由女方請來村塆里有兒有女的“全環(huán)人”,在家門口搭“箔子”縫合起來的,緞子面亮閃閃、紅艷艷,上面的圖案多半是龍鳳呈祥、鸞鳥展翅。床單也是,枕頭上也是,不出意外的話,夫婦兩個,就會在鸞鳳的符碼中廝守一生。只是在我們的生命里,意外并不是意外,平安與平常,才是真正的意外。

這是我去年弄文章、寫論文,抄抄寫寫中,真正的一點發(fā)現(xiàn),“鸞”字,還有“卿”字,將它們由口頭落實到村塆人民的名字書寫里。堂前霞,官的娥,卿卿鸞鸞,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們般配的。我走到往農(nóng)一、農(nóng)二、農(nóng)三村去的十字路口,天已經(jīng)黑了,北斗七星出現(xiàn)在西北楊橋村方向,星斗下面,漢十高速上的車輛,帶燈由東南向西北,川流不息。南邊有村子里在放煙火,砰砰砰,一簇簇光束迅急升上星空,爆發(fā)出絢麗的花樹,煙花沉寂后,是道士們的“念唱坐打”,大概他們中間,又有一位老人離世,魂靈趕赴天地。他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帶著自己的專名離開,黃泉之下,憑借這些名字,有著過去的靈暈、過去的消息,不太“現(xiàn)代性”的名字,他們重新相會,以建立一個《西廂記》《醒世姻緣傳》《聊齋》《牛郎織女》《天仙配》與《紅樓夢》的世界。

【作者簡介:舒飛廉,原名鄭保純,湖北孝感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現(xiàn)居武漢。出版有《飛廉的村莊》《綠林記》《射雕的秘密》《云夢出草記》《萬花六記》《云夢澤唉》等作品?!?/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