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3期|吳文君:有菩提樹的地方
李佐回來了,一個弄堂大起來的,沒事一起吃個飯,聚聚。老寬問她去不去,她還在想,李佐,她從小認識那個?
老寬說,出來走走嘛,老是孵屋里對身體不好,其實大家都蠻想你。
到底被最后這句話打動了。
都蠻想你。
想想又有些好笑。都幾點了,一圈電話打過才找到她這兒;也算找對人了,她都不空,還有誰空。五十五了還單著,剛從事務所退下,不上班,不燒飯,半只蘋果、一杯酸奶也算一餐。兒子前些年一直在外面晃著,倫敦,紐波特;威爾士,倫敦。她只有看著他來回擺動的份兒。講好年底回來,總是這次這個女朋友的意思,想想還是上海好,朋友多,來了,就不準備再回去,可脾氣跟她一樣,房子、工作,樣樣要自己來,不知道是遺傳基因,還是讓她從小教育的??偸亲约弘x婚太早,前夫少爺脾氣,凡事一點忙不幫,還動不動出語譏諷;一個哥哥離得遠,幾年見不了一面,顧不了她;一個哥哥又太不像樣,不拖累她不問她要錢就恭喜了。
多久不出門,手鐲都找不到了。媽媽的舊物,早讓二哥刮空,只這一件歸了她。綠玉、鑲金,是飾品,也是護身符,求個吉祥、順利,關鍵還通透,好看,襯皮膚。不用別人說,自己看著也是“雪白一段酥臂”。東撲西撲又把幾個抽屜翻一遍,還是沒有。算了,也就一餐飯,誰還為個鐲子記得她。
扣上帽子,換衣服出門。只想穿舒服點,路上還是有人朝她扭頭,和小時候在弄堂里一樣。只有李佐從來不多看她。眼前隱約浮起一個敦實的人影,頭發(fā)黑黑亮亮留長了罩著額頭耳朵,很斯文。從前,再小一點時,他們整天在弄堂跑進跑出,一起吃東西、講話,把隔壁猶太教堂的旋轉樓梯當滑滑梯玩,這些記憶都變得模模糊糊的。真是,記得最清的偏就是他從來不多看她。她的心性,誰面前都低不下去的,見了他就有一點,特別是胖到一百二十斤那幾年。后來發(fā)誓減重,一天只吃幾口,多少也是為他。他的消息都是間接聽來的,考到北京讀大學了,留北京工作了,結婚了,老婆北京人。后來,她也結婚了,嫁到老遠的新區(qū)。再后來父母換了房,從弄堂搬走,唯一算有點聯系的就是老寬。對了,李佐知道老寬叫她了嗎?她忽然緊張起來。
吃飯的地方不算遠,一推門,里面的眼睛全望了過來。當中有一雙特別亮,連額頭都在放著光,她剛想到這是李佐,這人已經站起來,微笑著招呼她坐。
李佐,老寬介紹,剛從德國回來。萊比錫,知道嗎?
拜仁對萊比錫的萊比錫?
嚯,還看德甲呀?
哪會看那個,從前小同事那里聽來的一鱗半爪。遠,是肯定的了。那,定居了?還是……她對他真是一點不知道。
也算定居吧,不過我是要回來的。李佐說。
兒子都入德國籍了,他就是不肯入。愛國吧?老寬說他。
沒辦法,我媽還在這里,年紀大了,就想有個人在邊上。他笑著解釋。
孝子??!大家說著都舉起了杯。她聽著混成一片的碰杯聲、咂酒聲,一時想不出說什么,直到李佐問起她爸媽。
都不在了。她說,略微有些不自在。其實,爸走了九年,媽走了也有四年了,不至于像以前,一講就要哭。
老寬算了算,他們這群人,爸媽雙全的一半都不到了。不過呢,別講他良心不好,真活到天天要人管也煩,擦屎抹屁股都要別人來,一點尊嚴沒有,不如腦子糊涂手腳不聽話時,剛剛好死掉。一邊說,一邊手腳亂動,一副翻不了身的樣子。大家都笑,說他做人還算得準哪天死,他們當中不在的兩個都是四十前后走的,一個癌癥,一個抑郁癥。癌癥也算了,跳樓又為什么?有什么熬不過去的,最后不都要凍一凍再送進爐子,急什么急。
她挺怕這種話題。一個女友,一度無話不談,就是四十出頭病逝的,葬禮回來沒精神好多天。只是,一坐到這一桌人當中,自有一種歸隊的恍惚。他們的爸媽不只歲數差不多,口音差不多,經歷也差不多,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在上世紀四十到五十年代留滬的。收入差不多,家里的擺設都差不多。她媽逛八仙橋買回一個帶鏡子的五斗櫥,幾家的女人見了,照著門牌號碼找過去,都往家里拉回一個。李佐媽媽給李佐織了件咖啡色毛衣,菱形格子加大8字絞,針法復雜講究,沒多久,老寬穿了只有菱形格子的簡化版出來。連看書的習慣都差不多,因為記不住外國人名,不耐煩看翻譯書。然而,隨著青年時期的慢慢消失,他們終究不一樣了,李佐出國;老寬炒股,做生意,嘴上說將將夠吃飯,實際上過得好得很;還有碩士博士一路讀上去,飛進機關、國企央企的;最多的就是她這樣的,上班上到退休,體面算體面,花頭是沒有的。除了有限的朋友圈工作圈,跟外面沒多少交集,也沒想混別人的圈,有錢、會玩的見一兩面聊得一見如故也有,久了到底走不到一起。暴富的人遲早要暴窮,這個樸素的真理比任何話都能安慰他們,也想過重振門庭,把希望放到兒女身上,直到發(fā)現他(她)不是讀書的料……
和他們不一樣的是,她從來不為學習好不好要求兒子,陽光、快樂才最重要,可沒人聽她的,大家都在聊公號小號的各路消息,間或插播幾句熟人的秘聞,誰進去了,怎么進去的,官方數字多少,小道消息傳的數字又是多少;誰出來了,誰死在了里面,進出之間,一個人的一生便也等于講完了。生命本身仿佛就是一種諷刺,因為它根本就留不住,再年輕再美也會老成一只干癟的栗……等到一向早睡的她開始聽不清他們說什么,李佐說一聲要回去了,他媽媽還在等他,老習慣,不到家不睡。大家調侃這把年紀了還當媽寶也就散了。
等車時她問李佐,你媽媽還住吉慶里呀?他說可不是,不肯搬呀,老是講年紀大了不好搬場,搬搬場死掉的熟人多少多少,他現在也不勸了,隨她高興。每次回去,發(fā)現門口閑坐的老太太又少一個,想到他媽媽有一天也這樣不聲不響離開就很難過。
她反駁未必是這樣,他們那輩人對生死通透起來你都想不到。她媽媽臨終前簽了遺體捐獻協(xié)議,死后只有一個合葬墓,連清明上墳都替她、她那兩個哥哥省掉了。不過,他媽媽跟她媽媽完全不一樣,從黏成團的記憶里抽絲似的抽出屬于他媽媽那根,真的,別的媽媽風風火火的樣子從來見不到,說話輕言細語,不像她媽媽,動不動直起喉嚨吼她,倒從來不罵她那兩個哥哥,好像她不是親生的。
他搖頭,我媽有我媽的問題,我就是厭煩她樣樣要管才去德國的,都成家了,哪雙鞋配哪雙襪子,頭發(fā)留多長,吃飯快了慢了還要管,我想,隔著半個地球總管不了我了吧。
她因為意外而看著他。
所以,人是很矛盾的。他看上去還想說什么,可他的車來了。
她的車也來了。這晚以及此后兩天他總不離眼前,仍是說著“以后我們再聊”朝她彎下一點腰的樣子。大概是在現在待的國家養(yǎng)成的謙恭姿態(tài),跟誰都這樣,可她還是覺得不會就這么算了。
不會只是一頓一次性的聚餐,一桌人只怕沒一個知道,他可是她最初的夢中情人啊。
不過,也不一定,這時再想起老寬那雙圓滾滾的大眼,自嘲是一天到晚盯牢股價看大的,也似乎有了一點洞穿入骨的深意。
管他們曉得不曉得吧。算時間二三十年沒見了。除了開始幾年,她很少再想起他,把他隔絕在自己的記憶之外。是因為,她老是在戀愛,老是走在愛上一個人又因為自己不愛這個人了或者這個人不愛自己而崩潰的路上?還是因為直到前一年才從這些沒有結果的戀愛中脫出身,過起單調平靜的獨身生活?
隔天,她接到他的電話。
一起吃個飯?
就我們倆,聊聊天。他繼續(xù)說,過兩天我就回德國了。
訂的是高安路附近的私房菜館,一晚上只燒兩三桌那種,人少,安靜,菜色別致。他特意到地鐵站接她,很滿意地看著她帽子底下仍有少女膚色的臉。路上他講起萊比錫,在當地的古語中還有一個意思,是說“種有菩提樹的地方”。她問,萊比錫真有很多菩提樹?他說哪兒都能看見,一片片水綠色。所以歌德特別喜愛萊比錫,就是在萊比錫邂逅了他的初戀情人。
又是初戀情人。她的臉熱烘烘的,他不知道嗎?他是她的初戀情人?再聊下去,他們驚訝地發(fā)現,幾年前——就是她媽媽去世那一年——他們都去聽過一場講座,都靠近會場里面最大的那根圓柱,前后不會相差三排。她沖著“生與死”的主題去的,好像媽媽的去向就藏在這場講座里,只要認真聽完自會得出答案,結果卻是半懂不懂,迷茫著進,迷茫著出來。他也差不多,即使成天在病理研究所的實驗室:“就算你把一顆大腦從藥水里撈出來,切片、撫弄,也還是不知道它在一個人的軀體里活著的時候想過什么,不是嗎?”
從一個貝殼陽臺下走過,他說到了。穿過暗幽幽的過道,走向開著燈的房間,感覺就像一起進了自家飯廳,深紅的絲絨窗簾,同一色系略微淺一點的地板、護墻板,家常過日子用的櫥柜,玻璃門里用心擺著糖罐、玻璃杯、地中海風格的瓷盤,墻上一幅雪景圖色調淡淡的,中和掉室內過于濃郁的氣氛。
孩子都在那邊,真要回國定居?為了你媽媽?比起曾經這么近都沒認出來,這更讓她驚疑。
他點頭。離婚的時候就這么決定了。孩子有孩子的生活。當然,退休還有幾年,現在一年只能回來一次。他現在最怕他媽媽碰到意外,有一次就是在浴室摔倒了,幸好有扇小窗通公共走道,鄰居發(fā)現幫忙打了120,還有一次心肌梗死,他沒法想象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她想說,就算每年回來,住半個月一個月,還是消除不了你媽晚上心肌梗死的可能性???想想又吞回去。她離媽媽這么近又做了什么?還沒保姆照顧得多。除了一周固定去一次,不過隔幾天給保姆打個電話。最后一個月最難熬,電話里都能聽見媽媽疼得哀號,可除了打點嗎啡,還能怎么辦?就是去了,她也從沒握一握媽媽的手。這也不能怪她呀,對那只打過她的手,就是親近不起來,即便知道媽媽就要死了,她們就要陰陽兩隔。各種鏡頭幾乎是在一兩秒之間紛涌上來,她不得不用手去撐住發(fā)暈的腦袋,連杯中的酒都成了鉛塊似的又沉又重。
我一直記得你,你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喝掉第一杯酒之后,他說。很慢,很禮貌,看不出特別的情緒。他在她生活中的缺失也像那些省略掉的音節(jié),一個空白,又一個空白。他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凈,沒有一點棱角的橢圓形,也沒有抽煙留下的黃漬,她天生喜歡注意這種微小的地方。微小處最能看見人。可是,這么多年沒一點變化怎么可能?他們都老了,不是嗎?
他說不是這樣,以前你很犟。
犟嗎?她只有笑。
犟。他說,你爸叫你練字,你不肯,我在陽臺看書都能聽見你們兩個吼來吼去,你爸后來也不勉強你了。
是嗎?她不記得了。不過有好多年她是挺固執(zhí)己見的,聽不得一點和自己不合的東西。
有一年,他繼續(xù)說,我到你家找你大哥,桌上有封信,信封上寫著“曹禺緘”。我問你大哥,寫《雷雨》的那個曹禺?你大哥說,還有哪個叫曹禺?我再看到你爸就覺得他偉大了好多,曹禺呀!說著笑。
那時候常有人來找我爸。她回憶,多的還是不偉大的,訴苦的,想升上去找不到門路的,還有人跟他借錢,找地方住,說句不好聽的,和老婆吵架,生不出孩子,煤氣點不著火,都找他。說著也笑。
他給她添酒,她沒說她幾乎從來不喝,只問他,德國男人都愛喝幾杯?不然德國啤酒那么有名?
他說晚上也會去屋頂酒吧那種地方,坐坐享受片刻的寧靜。一個擺弄人體內臟的人,在實驗室忙碌一天,既想跟活著的人在一起,又不想說太多的話,聽別人聊聊天,看看夜色,算是蠻好的消除疲勞的方式。
他送她到公交站,看不出一點醉意。意識到他們喝多了,至少她喝多了,是到了家以后。開門的時候,她還是利索的,換了拖鞋,沒開燈就往客廳走。
地板落著一片月光,白茫茫的像在夢境里。剛才在路上走著,她都沒注意有月亮。她有點困了,她是早睡早起的動物,不太相信這么晚了他媽媽還不睡等他回家。他笑著說他媽媽啊,九十多歲的人了,照樣咖啡下午茶,比他還懂生活。
她肯定喝多了,陷在他帶來的各種雜念里,怎么摔的都不知道,甚至想不起她那時在浴室里,廚房里,還是客廳到臥室的過道上?
有一陣她就像是往更低的地方掉,直到清醒過來。疼。疼得鉆心。一只手動不了了,靠著另外那只手,她爬了起來。單手擦過臉,摸到沙發(fā)躺下。痛感像放電順著受傷的手往全身波動。獨居的人遲早會碰到這種事。沒人幫她,她什么也做不了。
一些詞從她腦中晃過,諸如樂極生悲,興盡悲來,好景不長,卻又像一縷煙一樣散去。一事有一事之因。不能倒回去修改的事不要多想了。
五點剛過她就起來了,仍是單手刷牙洗臉,換了件衣服,坐公交車去醫(yī)院。
橈骨骨折。骨科醫(yī)生檢查完,給她固定住傷手。她以為這就好了,可以回家了。骨科醫(yī)生受驚一般看著她,粉碎性骨折呀,你這手得手術,想回家?一禮拜之后吧。
還得住院?輪到她受驚了,什么都沒帶??!
讓家里人帶吧。
沒家里人。
看骨科醫(yī)生瞬間轉換的表情,從同情滑入無須同情,語氣平淡指點樓下有超市,將就著用吧。
她算是安頓下來。三個人的病房,都是女的,中間那個跑步傷了半月板,整條腿打了石膏;靠窗的短發(fā)妹骨折的部位跟她一樣,只不過是來取鋼板。
傍晚,一撥人提了水果花籃涌進來,短發(fā)妹盤腿坐在床上連說帶笑講起一年前的事兒:跟你們說啊,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怎么摔的。其實我就是去廚房拿個瓶子,在最上面的吊柜里,我搬了個凳子,夠不著,就跳了一下。要是踩凳子中間也不會摔,可我踩在邊上,又跳了一下。你們知道我家房子錯層,摔下去手正好砸臺階上了。那可是大理石砌的啊,我居然用一只手做了晚飯,吃飯的時候他叫我遞一下湯,我叫他自己端,他納悶我怎么使左手了?左撇子還能學的?到現在他都想不通我在家都能把手摔骨折了。
簾子的縫隙里閃過短發(fā)妹膚色微黑卻青春靚麗的臉。她聽得好笑。怎么現在九〇后的小姑娘也這么獨立了,有丈夫也不依賴。她是沒有人可依賴,和老古同居的十二年,只有她給他買煙買酒等他來的份兒,說好一起離婚,她離了,他卻拖著,從兒子還小還在讀書拖到兒子工作、得病都保全著他那個家。她從來沒有那種惡念,可事實就是他兒子竟然得了癌癥,還是頂惡性的那種。也算十來年虧待她的惡果?所幸發(fā)現早,動用了所有人脈,人又年輕,還有救。問題是,還離婚嗎?拖到兒子治愈?她勸他算了,給兒子治病要緊,他倒還暴跳如雷,好像不忠的是她。和老盧的幾年是踏踏實實的柴米油鹽,老盧做菜好,脾氣也好,不愛吭聲,算計也很好,住她這兒,他的房子將來留給兒子結婚。她還有兒子呢,她兒子以后不也得結婚?傷她心的還不是這個,傷她心的是,過年去他媽那兒吃年夜飯,老盧竟然不讓她兒子一起去。問他為什么?連個回答都沒有。反正也沒領證,說分就分,只是兩邊家里都沒說,家群也沒退,時不時老盧還回來修個龍頭煤氣灶,說回過味來和她一起的這些日子是最好的??梢蔡t了,說什么都回不去了。至于處在老古到老盧之間的老馬、老龔甚至都沒見過面,在兩個月到半年之間就完成了從朋友到“老公”,再從“老公”到朋友的全過程。把他們的照片放在一起,會發(fā)現他們都長著方正敦厚的臉,忠厚得就像那些出土的秦俑的臉。也都正好走到恢復單身急于重新進入婚姻的階段,也都在和她談到結婚不久后,冒出不肯罷休并想再續(xù)前緣的老婆、老女朋友。
最終都結束了。這些愛來愛去的人?,F在誰都不知道她一個人躺在醫(yī)院的一張病床上,靠下載的韓劇消磨時間。
短發(fā)妹的丈夫一次都沒來過。陪短發(fā)妹的女人,她開始以為是婆婆,坐在陪夜的椅子上,除了倒倒水,遞遞毛巾,吃飯走幾步,整天沒一句話。倒是傷了半月板的女人,丈夫天天來。短發(fā)妹有時和他們聊天,好像住得挺近,拐彎抹角地認識,她才知道以為是婆婆的那個人倒是短發(fā)妹的媽媽。果然也有話不投機到這種地步的母女。
就算這樣,媽在也還有媽在的好處。麻醉同意書最后叫來保姆簽的。她不想找二哥,媽剛咽氣他就來找手鐲,嘰嘰咕咕說以后別讓他看見那只手鐲,不然誰戴砍誰手。她這時想起這話就想笑。她的手真斷了,不勞他砍了。手術時只覺得手離她很遠,遠得好像那手不是她的。一下午都在麻醉的殘余作用下時夢時醒。蒙眬中傷了半月板的女人小聲說想大號,她丈夫說,那就大唄。女人說用不慣襯盆,她丈夫說她,還怕拉床上???拉床上就拉床上!女人不吭聲了。她丈夫拉上了簾子。
她等待著臭氣彌漫到她這兒,病房的氣味卻一直沒有變化。這女人到底拉了還是沒拉呢?這種夫妻形象讓她陌生。傷了半月板的女人幸福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從來沒想過這種生活。沒想過和這樣的男人守在一起。
手術第三天,接到李佐的電話。
晚上一起吃個飯?還是講得很慢,怕她拒絕?
你還沒回去呀?
有點事,拖延了兩天。明天真得走了,晚上再聚一聚?
可我來不了。她看看自己的手,覺得不講不行了。
什么時候的事,好好的,怎么骨折了?
就那天晚上,我到家以后。
這樣啊。他說,提起的一口氣,半天放不下來。
她都想掛了,他才問她什么醫(yī)院,幾號病房。
她說了不用,他還是要來,以為過不多久就會出現在門口,時不時往門外看一眼??傻搅怂狞c多,他也沒來。這是不來了嗎?六點前后是探病高峰,送吃的喝的,過來噓寒問暖的,每進來一個她的心都要猛跳一下,可都不是。八點多,以為他有事絆住不來了,忽然接到他的電話:到樓下了,馬上上來。
她坐起來,理理頭發(fā),走廊靜悄悄的,都沒聽見有人走過,可他已經在門口了。
她等著他沖過來,抓她的手——一般人不都這樣?一個你在意的人傷到了,第一個動作不都是看看到底傷在哪兒,傷得怎么樣?
短發(fā)妹和傷了半月板的女人那邊靜靜的,像是屏住了呼吸。她們那兒大片小片演過許多場,今天輪到她了。家人都沒一個,自己買臉盆水杯,吸管紙巾,居然有人來看她了。
可他還在那兒朝里望著。好像還在辨認是這兒?是這張床位?是她?
她朝他招手,幫他確認:是我,我在這兒!他也沒有馬上進來。
“你想什么呢?”此后變成她很難解開的一個疑問。在她的注目中,他一臉嚴肅,目不斜視,一步一步慢慢走進來。每一步之間都有個讓她無論如何沒法理解的停頓。他是在怕嗎?怕這是一個隨時會塌陷變形的不明空間?會把他卷進去,卷到不知所終的地方?
她幾乎以為他會逃出去,免得沾手這樁有可能會麻煩到他的事,等他終于走完門口到病床之間的那五六步路,停在床前,她脫口說,太麻煩你了。
她是真心的。真的是挺麻煩的。醫(yī)院這么偏。
不。他說。一點兒也不麻煩。
她問他是不是坐一坐,他還是站著。
我是想,他終于又開口了,聲音壓得低低的。她不禁看了看邊上的短發(fā)妹和傷了半月板的女人,除了短發(fā)妹的媽媽在打瞌睡,所有的人都只是在刷手機。
唔?她竟然心慌,不知道他要說出什么驚動她驚動整個病房的話。真聽到了,又不免好笑。這事跟你有關?沒有啊,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想過了,這事就是因為我造成的。他又說。
這句話此后高頻率地出現在他們的微信聊天中,每次都誠懇如初。她出院許久,在微信上談起這天,他仍堅持這是他造成的。她說他想多了,她在自己家里摔的。就算喝多了,也是她自己喝的。不是嗎?跟他有什么關系?
你是不想給我添麻煩。他說。
她笑,德國人也這么怕給人添麻煩?什么都只求別麻煩別人?
他也笑,別不承認了,你這是客氣。
你這是在客氣嗎?她點點自己的額頭,想順著他的意思說算了,又覺得還是不行,還是得劃清楚這條線:我要是跟你客氣,就不是我了。
他隔了很久才回,久得她都以為他不想理她了,再說回得也有點莫名其妙:如果我不是我了,倒有可能過得比現在好。
這是在說什么?她讀了好幾遍,讀出一點寂寞和無可奈何,回他,你不適應德國,所以老想回來??赡阍傧胂?,都這個年紀了,那條弄堂還有幾個認識的?你真回來了,怕也是不習慣的。
他承認是這樣,承認他表面上適應了德國,骨子里仍留戀著中國的人情味兒。要不然,他也不會赴老寬召集的飯局了。老寬的女兒去英國,他幫過忙,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止于幾頓飯。
和她之前想得不一樣。每次他回來,吃飯只局限于和老寬以及老寬叫來的兩三個人。他要人情味,人真的太多太熱鬧,他也怕。他就是這么矛盾。不過,那次是因為她,因為他說起她,老寬問要不要叫她,才有了那個飯局,怕她不自在,多叫了幾個人,目的還是想見見她。
她終于有機會問,不是以前走過都不看我?
你沒看到我看你嗎?他不承認。
她想說,我的感覺可沒那么遲鈍。不過,相信他,相信事實就是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四五個月后,他又回來了。說有工作上的事務。
還是老寬聯絡,召集起一桌人,一起吃了個飯。
喝著酒,聊起萊比錫,從巴赫的墓地,聊到房價,聊到越來越高的生活成本。
有什么辦法?另一個老友說兒子在外面工作好幾年了,一乘上匯率買什么都覺得貴。
老寬數了數,這一桌人一半的孩子都在外面或者去過外面。不知什么時候歧視成了話題,坐在她邊上從文保單位退休的老友說,要說進入不了主流,她在國內也進入不了;要說有錢,他們更算不上,靠工資吃飯;就業(yè),也去不了更好的公司單位,別說有錢的親戚,鄰居還歧視他們手里沒第二套第三套房呢。
大家都笑,有人說她眼睛里只有自己的不平等,還有人認為歧視不存在的多半因為這事兒沒影響到他,沒影響到就如同不存在。場面一時有些紛雜,搶白的,截話的,連她都卷進去說起兒子,前些年都不想回來的事,現在要回來,攔都攔不住。
只有他們兩個人在路上的時候,她說起最憂心的還是兒子的工作,一心想替他跑跑,人脈她多少有一點,父母的,她自己的,可人家一問什么學校畢業(yè),985?211?什么專業(yè)?她就啞了。兒子說她落伍,現在的工作不是過去意義上的工作了。工作單位,也不是過去意義上的工作單位了。他自己會找,不用她操這個心??伤F在最急的是兒子的婚房,問他,你知道他爸給他存了多少錢?不等他回答大笑著說,十五萬!你相信嗎?上海,買個房子他給十五萬,還真以為是一筆財產,你說這是沒腦子還是腦子壞了?我除了笑還能哭嗎?他勸她別多想了,解決不了的事想也沒用,兒子大了有自己的選擇。就說他兒子,當年要入籍,他做父親的不至于反對,他不想入籍,他兒子也一樣尊重他的意見。到了他這年紀,媽媽比兒子更重要,他媽媽比他兒子更需要他。雖然她沒有爸媽了,也該為自己以后怎么過多想想了。
大聚之后,他又單獨邀她小聚。
還是上次聚過的私房菜館,還是他們喜歡的那幾道清淡小菜,熏鯧魚、蟹粉蛋、清炒空心菜,他突然說,我想過了。
她詫異地看著他,差點以為他因為造成了她的骨折,要賠償她,給她錢,給她禮物。
他說的卻是,我們一起過吧。
她大感驚異。你真想好了?要和我一起過?你了解我嗎?
當然了解。還記得第一次吃飯那天晚上?你一進來,我就了解了。
她要他說說他怎么了解她的,了解什么,又了解了多少。
他自信的則是這么多年養(yǎng)成的眼光。你看,你身上沒一件首飾,說明你不虛榮;和我喝了酒,回去把手都摔骨折了,一個字不說。這還不夠說明你?
不虛榮,不麻煩別人,這是我嗎?想起那天晚上奇異失蹤的手鐲,幾日后出現在窗臺的筆記本上,她竟然說不出話,也忘了辯解。哪是不想說,這么多年,每次進醫(yī)院都是一個人,讓她沒地方說去,因而也就習慣了什么都不說。未必她真堅強到不需要任何依靠,不需要跟任何人示弱和訴苦。
等我四年,最遲五年。那邊的工作結束了,我們就一起生活。
她看著他,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我很愿意;你不再想一想?你是認真的嗎?種種說辭竄進她腦中,又化作無影,只是看著他,聽他繼續(xù)往下說,我想過了,那時你就住我那兒,你現在的房子留給你兒子將來結婚。
她到底被最后這句話打動了。
想想又有些好笑。
再過四五年她就六十了。母親生前總問她是不是非要弄到五十歲當新娘子?她聽得懂母親的意思——不寒磣嗎,這么老的新娘?沒想到她比母親說的還要遲上九年十年。
就這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他剛回去疫情就來了。有幾個月為了方便管理,她住的小區(qū)只留了一個出入口,她平時就懶得出門,倒也無所謂,只是買個菜、拿個快遞都得繞遠路,多少有點煩。他勸她安心,就當散個步不好嗎?反正她那點兼職都是線上做,在家時間那么多,沒事練練字,也算完成你爸的心愿,乘興發(fā)了幾幅字給她看。最得意的是一幅仿米芾的連筆行草,字像雪片一般從很高的地方飄下,帶著他的心意——疫情過去,航線正常了,他就回來。
她從爸爸留下的字畫書帖里抱出一摞,盤腿坐到陽臺上。那么多年,誰知道她更愿意看韓劇美劇,而不是這些媽不要、哥也不要的老古董?二哥每次說到這堆東西就只有一個詞:“贗品!”最面上一冊是王羲之的《平安帖》,宋代的絹本墨跡本,對照著百度詞條她才能讀出:“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復懸心。頃異寒。”再下面一冊,歐陽詢的《心經》,“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再下,還有趙孟頫的《道德經》《汲黯傳》……像是收到遙遠天際發(fā)來的密電,也像爸爸特意的安排,篤定知道她總歸有一天會來打開這扇柜門。九歲燠熱的夏天,為了汗水沾濕宣紙扔掉毛筆的她,為了不寫字和爸爸吼來吼去的她,好像這四十多年都在用另一種方式寫字,兜兜轉轉,磕磕絆絆,逆鋒、藏頭,又被他送回到爸爸想要她走的老路上。
也所以,她自己都不相信,居然堅持了下來。寫了滿意的拍了照片傳給他,他說,等你練多了,喜歡上這東西,什么喝酒啊看劇啊全比不了,“久而久,則不可一日無此君”。
又兩年過去,她突然夢見媽,毫無解剖后的支離破碎,經歷了那一番皮碎肉裂之痛,端坐在吉慶里老公寓房的窗前,比起生前更凜然,看著她,更面無笑容,清清楚楚問出一句:你的萊比錫戀人呢,準備什么時候回來?她百般辯解,通航剛剛恢復正常,還有工作事務沒有了結,李佐不是老古、老盧,也不是老馬、老龔,他和他們不一樣,這次是真的!他會回來的,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直到冷汗直冒地醒過來。窗欞、櫥柜一點點在黑暗中顯出輪廓,出自夢境的聲音仍在她耳朵邊響著。媽竟然知道萊比錫?用的還是她從小聽到大也是她最受不了的揶揄的語調。
隔天她終究回了趟吉慶里,遠遠看見綠底白字的門牌號,架在弄堂兩邊的空調外機上和電線亂七八糟擠成一團,感覺仍在夢里,是因為媽媽夢里的疑問還是要到夢里解決?不得不把夢拖長下去。腳底又變得發(fā)軟發(fā)飄,和晚飯酒喝多了一樣,可也毫無差錯把她引向那排老石庫門房子。不用找就順著自家的陽臺窗看到李佐家的陽臺窗,從前總掛著白紗線鉤的鏤空窗簾,現在灰撲撲的,拉在一邊,倒像積著一指厚的灰塵。她有點怕看到他媽媽——萬一認出來怎么說呢?
正欲近不近地看著,一個坐在門口讀報的老頭子突然抬起頭,問起她爸爸。
“你還記得他啊?”她看著老頭子幾乎脫光的眉毛,對他笑一笑。老頭得意起來,“那當然,這條弄堂里,誰不知道你爸爸?”她固然高興,卻不得不回答老頭之后的問題。老頭“啊”了一聲,倒也沒追問什么時候走的,只說他們這群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前一陣李佐的媽媽也走了,白肺,李佐從德國趕回來,最后一面也沒見到。他倒是孝順,這幾年經?;貋?。要是她早幾天來,說不定還能碰上,小時候老看到他們在一起玩的。
她只覺得太陽曬在頭上,像撒下來一把針,每根都刺進了頭皮,但也只是一剎那就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老頭終于想起來問她怎么在這里?她從心里討厭他,像個鬼魂,她媽媽的鬼魂,借口有朋友叫她拍點老建筑的照片,揚揚手機,說了聲再見就走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弄堂,經過的每扇窗都破了,一塊,一個角,她的臉印在上面,鼻尖凍得通紅,沒有一張完整的,好像走了幾十公里遠,開了門,走進家里,滿屋子青灰的夜色。
外面下起小雨,斜著掠過窗口。一坐到沙發(fā)上,她就起不來了。不過,坐坐還是好了一點。想發(fā)條微信給李佐,寫了刪,刪了寫,總也寫不成,索性丟開手機,鋪好紙,倒好墨汁。
寫到出神的時候,她在紙上看到過水綠色的菩提樹。不,不是萊比錫的菩提樹,是她內心幻化的菩提樹,輕盈、透亮,能掃盡內心一切雜物。
為了方便給自己的作業(yè)打分,她在墻上拉了繩子,幾年下來積攢了很可觀的張數。她半是欣賞半是審視著干透的、還沒有全干透的字跡,思緒終究滑過去,借著剩下的半邊墻,勾畫出李佐的肖像,再為這幅肖像配上虛空的木質相框。她當然希望他不總是以這種,這種可以標上“萊比錫戀人的畫像”的方式出現。直到現在她還是抱著希望,希望他走下來,是一個摸得到體溫的人,像家人那樣和她待在一起。不過,至少她現在知道,她看著的這個人,一直就藏在她這些年結識的這些人背后。三四十年間,她和這些人連上再斷開的種種一見如故和分道揚鑣,都在這幅肖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