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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 《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8期|黎小鳴:遙遠的高黎貢山(中篇小說)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8期 | 黎小鳴  2025年09月03日08:19

宋家營村背后是山巒,前面是條小河。村子與河,河與東面的山麓之間,堆在地里的包谷桿堆更顯田野荒寂,谷田里的蠶豆剛剛發(fā)苗,遮不住谷樁的煞白。一群麻雀突然驚叫著撲棱棱飛起,消失在掩映村落的樹木中。

少年趴在牛背上,看看北邊的大路,又扭頭遠眺南邊的大路,眼神張皇。自從三月二十六日本兵進了騰沖城,城里人紛紛逃難以來,宋家營人也像驚弓之鳥,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擺出一副朝村背后跑的姿勢:都覺得那些松樹林能隱藏他們驚恐的身體。日本兵的暴行在到處流傳:活埋、奸殺、砍頭、槍殺、刺刀戳死……殺人也玩花樣:放在鍋里燒水煮,丟進滾燙的油鍋,用鋸子解開,直接砍頭,還會把人的屁股割開拉出腸子拴在砍了頭部的竹竿上——竹竿彈起,腸子全被扯出來。

簡直是一群魔鬼啊。

每聽到這些花樣翻新的殺人之事,少年就覺得是高黎貢山冬天的冷風(fēng)提前吹來,讓他不寒而栗。

岸邊的草,顏色斑駁,還攙雜著一些綠色。水牛面向來水,仰頭閉眼在河道邊上伸著舌頭揪草,伸開的彎曲牛角有時候會頂在河岸上。被四腳一踩,清淺的河水在牛身后變得渾濁。河心處有塊大石頭,河水沖擊著,激起些浪花。南邊不遠處的土坎上面,就是宋正元家的碾房,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據(jù)說當(dāng)年河水大,這里裝的是水碓,是他家的舂米房。后來河水變小了,沒法再用水碓,就改建成了牛拉石碾的碾房。

趙小姐是宋河的表姐,剛才在碾房旁邊散步讀書。趙小姐是騰沖縣立女中的學(xué)生,他爹是騰沖城里的玉石商人。日本兵進了騰沖城,這位趙小姐逃到宋家營就一直沒走。她可能在碾房背后背書呢。少年很想找機會跟她說幾句話。可是說什么呢?她可是女學(xué)生。少年騎在牛背上,有些百無聊賴。朝北望去,一條大路通向壩子的盡頭,灰蒙蒙的。遠處有兩個人在揮著鋤頭干活。

天空藍得像用水洗過。我如果是只鷹,就一定要飛到那藍藍的地方去看看。那藍藍的到底是什么?少年想,只有鷹才能飛那么高。遙遠處,從東北稍向西南橫亙著起伏蜿蜒的是高黎貢山,從這里看,那只是一帶遠山,靜靜地伏在大地上。

大路南邊來了兩匹馬,像是宋正元、宋曉文父子。兩匹馬又走近了些,少年才發(fā)現(xiàn)那是跟自己同歲的宋曉武。少年瞇著眼睛看著宋正元父子在馬背上顛動著,從前面的岔路口進了村。進一趟城,也不知又見了什么人,開了什么會。宋曉武又可以吹牛了,少年想,他爹當(dāng)了維持會長他就夠神氣的了。他還說他爹的槍是維新社的楊大爺親自發(fā)給他的。楊大爺是城里最威風(fēng)的人,以前的縣長也沒有他威風(fēng),宋曉武翹著個拇指仰身挺肚地說,那神氣跟他老子宋正元一模一樣。

少年可不知道騰沖縣長有多威風(fēng)(他也不可能知道,騰沖縣長秋天培聽說日本人快到了,三月二十三晚上就逃到了曲石,害怕由此落下臨敵逃匿的罪名,又于二十五回到城里勉強露面?;袒汤锏弥毡救艘训桔逻B鄉(xiāng),就又夤夜?jié)撎恿耍灰纯此螘晕涞纳駳鈽幼?,就不難想象縣長在他心目中該有多威風(fēng)了。

日本人到底長什么樣?也許可以問問宋曉武。只怕他也沒見過日本兵。也許可以問問宋正元,宋正元肯定見過日本兵。我才懶得問他……少年想,一只手拍下去,牛身上飛起幾只牛蠅。少年伸開巴掌,兩只牛蠅在掌心里血肉模糊。少年在牛脖子上擦了擦手掌,舉起手掌想再拍,可牛蠅都躲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去了。

縣立女中的學(xué)生每天都要背書么?趙小姐從碾房拐角處轉(zhuǎn)出來。她幾乎不跟村里的同齡人說話。宋曉文老想跟她搭話,她從來不理,只會低著頭緊走幾步,避開路邊看她的人,最后只剩下不懷好意地訕笑著的宋曉文,還有那群只會嘻嘻哈哈地哄鬧的半大孩子。也有人在咒罵宋曉文: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瞧他那副二流子德性,還想打人家趙小姐的主意?

村里忽然喊爹喊娘呼兒喚女地亂起來。有人在喊日本兵來了。少年抬頭看去,滿眼都是奔逃的人影,那壓抑著的呼喚聲,既怕被人聽到,又怕自己呼喚的人聽不到,其實老遠的人都能聽到。村子里帶著恐懼的慌亂迅速感染了少年。他看看周圍,跳下牛背,一把抓住牛鼻桊,使勁扯著往河岸上拉,想把牛藏到碾房去??膳V幌肜^續(xù)站在河道里吃岸邊的草,一甩頭,差點把少年拽下了河。少年再使勁,牛脖子被他拽得老長,水牛的一條腿才極不情愿地朝岸上邁了一步。

少年朝大路看,一面膏藥旗在北面的大路上越升越高,一排人影也越來越清晰。來不及了。少年一松手,牛退一步又站到了河里。再趕著牛穿過田野朝村里跑,肯定會被日本兵看見。少年著急地跺腳對著牛說:老子不管你了。他貓著腰藏身在田埂下,連滾帶爬地朝碾房跑去。少年知道,宋正元家的碾房有兩層,這個季節(jié),樓上堆滿了已經(jīng)曬干的稻草、藏在稻草堆里,誰也找不著。

少年忽然發(fā)現(xiàn)他跑的這條田埂沒直接連到碾房,只好又折回河邊,藏身到另一塊田的田埂下,傾聽著周圍的動靜。砰。少年覺得子彈是從自己頭上飛出去的,嚇得一個撲爬趴在地上。看見我了?但好半天沒動靜。于是,他咬咬牙起身在田埂下貓著腰手足并用地一陣猛跑,終于蹌蹌踉踉地沖進了碾房,差點撞上了站在門口惶急著不知道怎么辦的趙小姐。

少年擺擺手說,日本人來了。

趙小姐說,我看見了。

少年搜尋著上樓的路徑,對著趙小姐壓低聲音說,快躲起來。

趙小姐依然不知所措地轉(zhuǎn)著圈。

快,鉆進那些草堆里,少年望著頭頂上的稻草說。

樓梯被宋正元家撤掉了。少年的眼光掃過大石碾子,已經(jīng)選擇好了路徑。他手足并用,轉(zhuǎn)眼就站在了石碾上。趙小姐依然沒動。少年說,快呀!

趙小姐急走過去,爬上碾槽,一只腳剛要朝石碾的橫桿上跨。少年又叫道,你的書。趙小姐忙又轉(zhuǎn)身去拿她掉在碾槽里的書。她一手拿著書沒法用力,只好把書遞給少年,少年卷起書插在褲腰上,伸手把她拉上石碾。少年仰頭伸手,使勁將兩塊松散地鋪墊著的木板掰開,草屑灰塵紛紛落下。少年不管不顧,手一撐,人就在上面了。趙小姐皺眉閉眼,揮著手驅(qū)趕飛揚著的草屑灰塵。

少年向下露出臉說,快!

趙小姐小心翼翼地爬上石碾的橫桿,伸上頭去。她沒法像少年一樣自己撐上去,只好伸出一只手給少年,另一只手撐著木板,幾乎是被少年拽上去。少年忙把木板復(fù)位,又扯了兩捆稻草來遮掩好他們的來路。

這碾房蓋得潦草,四周的土基墻都沒砌到頂。趙小姐伏在墻后,前面田野里的一切盡收眼底。她回頭對少年說:那兩個干活的人被他們抓了。

少年忙湊到了墻邊朝外看,那兩個干活的是宋得富和宋剛,被日本人押著一步步朝南走來。他們的鋤頭在兩個日本人手里。日本人的刺刀突然晃了一下眼,少年心里一凜,扭頭看,趙小姐已被晃得臉色發(fā)青。

原來你也會害怕,少年想,忽然意識到她也不是那樣高高在上得不可接近。

村里的人可能都跑到村背后的山林里去了,村子里靜悄悄的。眼光收回來,少年剛好看見他的牛隱藏在河道里,在樓上也只看得見背脊和甩來甩去的尾巴??蓜e讓他們看見了我的牛,少年心急如焚。

他們會把他兩個押到哪里去?趙小姐怯怯地說。

我咋曉得。少年說著再盯著日本人看,他們吆喝宋得富和宋剛的聲音清晰可聞。原來日本人的模樣跟中國人也差不多,少年不知不覺說出來。

他們也是黃種人,趙小姐說。

少年說,他們抓宋得富和宋剛干什么?好像是對趙小姐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

趙小姐說,小聲點,他們聽得到。

三四百米外的路邊有兩棵柳樹。日本兵在柳樹旁邊停下來,都在朝村子張望,但不像是要進村去的樣子。有個日本兵忽然在盯著碾房看,倆人急忙縮頭。隔了一陣,倆人又忍不住想看。這次是趙小姐先伸頭看,可她才探頭就急忙縮了回來。少年好奇地探頭看,見三個日本兵站在路邊排著隊沖著碾房小便,其余的則散坐在兩棵柳樹下。少年看見宋得富和宋剛縮著身子惶然站著,不知所措。

少年低頭看了看趙小姐。趙小姐脧了他一眼,忙垂下頭。

快鉆進草里去,少年突然低聲驚呼。

倆人急忙窸窸窣窣鉆進松散的草堆里,大氣都不敢出。一會兒,兩個日本兵沉重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接著又傳來嘰里咕嚕的說話聲。他們進門來了,圍著碾盤轉(zhuǎn)了一圈?;氐搅碎T口,站在那里嘰里咕嚕地說話,其中一個還笑了幾聲……日本兵終于出門去了……腳步聲終于遠去了……

像是過去了一百年。周圍都靜悄悄的,兩個人依然不敢動彈,但已經(jīng)逐漸松弛下來。他們都靠在碾房中間的那根柱子上,肩膀緊挨著肩膀。不知是因為趙小姐的頭發(fā)還是因為掩藏著他們的稻草,少年的脖子也癢絲絲的。少年忽然意識到了,他們的手臂靠在一起。趙小姐手臂的溫度一直傳導(dǎo)到他心里來,使他身心酥麻。從未體驗過的感覺,讓少年心慌意亂,既甜蜜又惶惑,像是要讓他吸不進氣去,呼不出氣來。

少年聽到了心跳聲,他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的,也許是趙小姐的。他竭力忍抑著,又全心全意地享受著,時間仿佛已經(jīng)凝固。

碾房外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

少年忽然很想知道趙小姐的感覺是不是也跟他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側(cè)目看了趙小姐一眼,他看到了趙小姐的臉頰,也看見她的鼻翼起伏很快。趙小姐見少年看她,也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嚇得迅速扭轉(zhuǎn)了頭。趙小姐不自覺地挪了挪身子,分開了擠在一起的肩膀和手臂。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小姐忽然低聲說,他們可能不會再進碾房了。

少年說,我看看他們走了沒有。

趙小姐說,再等等。

稻草里彌漫著嗆人的味道,習(xí)慣之后則聞得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難怪牛每到冬天就愛吃稻草。但還有一種味道,讓少年迷惑。他悄悄地分辨著,最后終于確定,這味道就是從趙小姐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少年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化了,一動也不想動,只想就這樣待在這稻草堆里。

外面沒什么動靜。趙小姐悄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連三。少年伸了伸腳,稻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迅速停止了動作。

宋連三?為什么叫宋連三?趙小姐說。

我媽連著生了三個兒子,就叫我宋連三,少年說。

趙小姐說,哦。

宋連三嘴里叼起一根草,側(cè)耳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他突然低聲叫了一聲“我的?!本鸵鹕恚觳脖悔w小姐一把拽住了。他不敢再動,只在心里暗暗祈禱,老牛老牛,你就在河里吃草,千萬別出來,千萬別出來。

兩人都聽到了外面的挖掘聲。他們在挖什么?宋連三看一眼趙小姐,悄悄起身,這一次趙小姐沒拽他。宋連三放慢動作,到墻邊探頭看了看又急忙回到草堆里,輕輕將自己藏嚴實,悄聲說,宋得富和宋剛在挖坑,日本人一個都沒走。

趙小姐說,可別是要在這里挖戰(zhàn)壕啊!那我們可走不了了。

日本人忽然又開了一槍。倆人嚇了一跳,互相看看,斜躺在草堆里一動也不敢動,竭力忍受著這從未經(jīng)歷過的恐懼煎熬。

又過了一陣,宋剛凄慘的號叫聲和憤怒的大罵聲突然一起傳來。怎么了?惡毒的咒罵和凄厲的喊叫,令少年的心像被螞蟻咬了一口,火辣辣的又疼又癢。他忍不住又爬到墻邊朝外探頭,那路邊的景象頓時讓他目瞪口呆:路邊的田里已經(jīng)挖了一個坑,宋剛被丟到坑里,日本兵的七八把刺刀逼得他只能蹲著。宋剛雙手護著頭不能動彈,只能破口大罵。宋得富正在把他們從坑里挖出來的土回填到坑里,動作稍有遲緩,背上就要挨槍托。

日本兵正在活埋宋剛。

一個日本兵又朝宋得富吼了一聲,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宋得富嚇得一激靈,手上的動作慌忙加快了些,逗得那個叉腿杵刀,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日本兵哈哈大笑起來。

宋剛罵一陣宋得富,又罵一陣日本兵,日本兵肯定聽不懂他在罵什么。

宋連三覺得自己藏身的這個碾房也在晃動,外面的天地也在搖晃。他對趙小姐的幾次問話渾然不覺。趙小姐見他不答,也小心翼翼地爬過來探頭看。她一探頭便下意識捂住嘴,依著墻癱坐在了樓板上,臉色鐵青,喘著粗氣發(fā)不出聲。他們都在瑟瑟發(fā)抖,宋連三聽到了趙小姐的牙齒叩得得得地響,看到她淚流滿面。

宋剛的罵聲沒有了,那個他自己也參與挖出來的坑已經(jīng)填平。忽然,啊啊的慘叫聲忽然又傳過來。這沉悶的聲音應(yīng)該是宋得富的。宋得富被日本兵逼著活埋了宋剛。依輩分,宋得富要喊宋剛叔叔。宋連三忍不住再次探頭,只見幾個日本兵正在你一腳我一腳地踢一條口袋,那聲音仿若遙遠的山箐里傳來的陣陣砍伐聲??诖镅b的是宋得富?過了一陣,慘叫聲的間隔逐漸變得越來越長,他可能沒有力氣喊叫了。又一聲刺耳的慘叫響起——聲音戛然而止。

那口袋里的人,最后一絲力氣終于被剪斷了。

天地間頓時渺無聲息。夕陽照射進碾房,將里面的草堆分割成一明一暗的兩半。一對少年男女迷迷糊糊地坐在碾房的草樓上,仿佛凝固了一般,既不知道遮蔽自己,也不知道身置何處,籠罩在他們四周的是無盡的黑暗與恍惚。趙小姐在瑟瑟發(fā)抖,少年也在渾身顫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依然悄無聲息。

他們聽到村子里零星響起了幾聲呼喊。這一回,日本兵真的走了。

宋連三神色恍惚地再次掰開草樓的木板,墜下身體,站在碾盤的橫桿上用力撐著趙小姐的腳把她慢慢托下來。他忽然覺得趙小姐的身體很重。扯著樓板朝下墜的趙小姐,腳總是找不到橫桿,害得倆人差點一起摔下了碾盤。

兩個人臉色恍惚地走出碾房,西沉的太陽一片血紅。倆人都不敢朝那兩棵柳樹看,都是一樣的心思:趕快回家。

少年跑到河邊,牛還在。他使勁驅(qū)趕水牛,水牛終于走出了河道。等他把牛趕到路上時,趙小姐已經(jīng)越過小木橋,沿著進村的小路跑遠了。趙小姐奔跑的藍色背影矜持、含蓄而恍惚,宋連三覺得她像只藍色的蝴蝶,驚慌失措地扇著藍色的翅膀,蹣跚著飛過那片田野。

村子里開始嘈雜起來。越過她的背影,少年看到后山上影影綽綽,都是下山回村的人。少年機械地趕著?;卮?,神情恍惚。路上,他覺得好像碰到了宋剛和宋得富家的人,好像還碰到了好多男人,他們都朝碾房那邊跑。宋剛和宋得富都死掉了……少年想,他木然地把牛趕進自家大門,趕進牛圈,然后就躲到圈樓上的稻草堆后面。他想,我再也不要見別人,也不要讓別人找到自己。

日本兵走了,宋家營就熱鬧起來了。心有余悸的人們,需要處理兩個男人令村里長輩都覺得非常棘手的后事。天還沒黑,宋連三就聽到有人到處喊著名字尋找他。他仿佛聽到有人在說,宋得富和宋剛家的人都打起來了。又有人喊著他的名字進院子來了。村里的長輩需要找到宋連三來描述宋得富和宋剛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連三在草堆后面瑟縮著,宋得富最后那聲慘叫,在他聽來,跟刀插進脖子時候那年豬的慘叫一模一樣,他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

趙小姐病了,據(jù)說已經(jīng)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她白天總是奄奄思睡,晚上則會大汗淋漓臉色鐵青無法入睡。宋家營的草醫(yī)說,這是驚嚇過度引出來的。趙小姐的舅舅宋輝國,也就是宋河他爹就托人帶信進城,要姐姐、姐夫來看趙小姐。

宋連三依然在放牛,變得有些呆呆的樣子。田野里的麥苗已經(jīng)稀稀疏疏地長出來,蠶豆則已經(jīng)長成一片綠茵。他把牛趕到河下游的荒地上來。村背后的山坡上,宋剛的墳俯瞰著這個壩子。那新鮮的墳堆仿若宋剛大罵宋得富和日本兵時候的嘴巴,喉嚨深邃,聲音凄惶,語義復(fù)雜。反復(fù)回憶與趙小姐躲藏在碾房的點點滴滴,雖然能讓少年涌起像吃野蜂蜜一樣甜蜜蜜的感覺。但曾經(jīng)一起目睹的場面和宋得富臨死時的慘叫,總是在眼前閃爍耳際回響,直讓他思維不清,雙眼模糊。他不由自主地伸開手掌像拍打牛背山的蒼蠅一樣,使勁拍著自己的腦袋驅(qū)趕這些不斷閃現(xiàn)的意象。

宋連三發(fā)覺這拍打腦袋的方法很有效。村里人發(fā)現(xiàn)習(xí)慣弓腰勾背走路的宋連三有了一個新毛病,經(jīng)常會不知輕重地拍打自己的腦殼。你不疼???對自己也下那么重的手,好腦殼也打迷糊了,他們說。

遠處出現(xiàn)一個戴氈帽的陌生人。宋連三忽然有些慌張:是不是趙小姐家的人來接她回去了?也可能是游擊大隊的情報員。要不就是維新社的人。

小兄弟,進宋家營過這條河,哪里才有橋?那人對他笑。

不知是誰家的親戚。宋連三反問道,你要去哪個家?

我要去宋輝國家,那人勉強擠出一點笑意說。

那你從這邊走,宋連三指著遠處的碾房說,碾房那里有座小木橋。

果然是來看趙小姐的。那人朝他艱難地笑了笑,笑容背后仿佛有無數(shù)沒法驅(qū)散的凄苦愁云。宋連三忽然很認真地問道,你是趙小姐的爹么?

那人回頭看了一眼宋連三,說了聲“是的”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家里人忽然說起趙小姐。母親說,嬌滴滴的大小姐,將來嫁到誰家,肯定只會吃飯不會干活。

父親說,你以為她會像我們一樣在這田地里刨食???她跟我們就不一樣。

母親就嘆了口氣,說,也是。人家是小姐的命,宋輝國他姐夫多有錢啊,最多讓她做點生意,守守鋪子。何況人家還是女學(xué)生呢,哪個曉得將來會做什么。

宋連三忽然說,趙小姐像只蝴蝶在田壩里飛來飛去才漂亮哩,看她爹那樣子才不會讓趙小姐守鋪子呢……趙小姐肯定會像一只蝴蝶,到處飛來飛去。

母親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用筷頭子在宋連三頭上輕輕戳了一下說,什么時候?qū)W的這些怪里古董的話!難怪別人說你一天在拍打腦殼,把腦殼都打糊涂了。

宋連三想,我才不糊涂。但他沒再說話,他想起了在草堆里那讓他渾身顫抖的甜蜜感覺。

牛在一旁吃草。少年躺在草地上看著在天空中慢騰騰地盤旋的兩只鷹,忽然又想起了宋剛蹲在坑里雙手護頭大罵的模樣。他們說,其實他是站著死的。這跟宋連三說的不一樣。于是他們就猜想:土填高一點,他就直一點腰,等土填得高過胸口,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就開始流血,眼珠子都差點鼓迸出來。宋得富的肋骨幾乎都被踢斷了,但要命的是從后背插下去的那個刀口。日本兵是因為好玩殺了他們。宋連三猛然坐起身,抬頭看了一眼山坡上宋剛的墳,使勁搖晃頭,還是趕不開那些意象,于是又拼命拍打著頭。他越拍越狠,直到有了那種眩暈膨脹的感覺。

你那個腦袋瓜子不聽話么?駝背子,一聽聲音就知道這是宋曉武。

宋連三又搖晃了幾下,才停下來看宋曉武。宋曉武興致勃勃地看著他,還咧嘴笑。宋連三說,是,我的腦殼不聽話。

我的腦殼不聽話。哈哈哈,他的腦袋瓜子會不聽話。宋曉武笑得直不起腰,眼淚都笑出來了。站在他身后的張朝選也笑。宋曉武依然在笑,嚯嚯嚯,聽見了么?他說他的腦殼不聽話。自己的腦殼都會不聽話,笑死我了。你狗日的怕是瘋掉了。

張朝選是宋曉武家的長工張二狗的兒子,一起長大,自然就成了宋曉武的跟屁蟲。他幫宋曉武拿著一把樹枝,左邊肩上挎著樹膠盒,右邊肩上挎著個竹簍子。他們這是要去捕鳥。宋連三撿起牛皮條制作的皮鞭,想離開這兩個人。

宋連三朝兩人瞟了一眼,他聽見張朝選說,二少爺,你不知道,瘋子何止會個人打個人,有個瘋子還把自己給騸了呢。

宋連三瞪著不懷好意地看著他笑的張朝選說,你才把個人騸了呢。

宋曉武嘻嘻笑著朝前走了一步說,喔,還有這樣的事,要不讓我來瞧瞧,他是不是也把個人給騸了。

宋連三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更小一些的時候,他把宋曉武的額角打出了血,宋正元找上門來,結(jié)果是父親宋正楷一草鞋棒就把宋連三打暈在了地上。宋正元看差點出人命,這才裝作大度地說了幾句娃娃要好好地管教的話,滿意地走了。此后,宋連三只要一見宋曉武,父親的草鞋棒就會從眼前砸下來,然后那人事不知的感覺就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來,直讓他心里發(fā)怵。那次張朝選也被他爹張二狗打個半死。張二狗倒是給宋正元、宋正楷兩家都做了交代,但張朝選從此也恨上了宋連三??炊贍斠盟芜B三開心,張朝選便說,你怕哪樣?二少爺只是看看,腦殼不聽話的人,說不定個人把個人騸了都曉不得。

宋連三不知道該跑還是該留,正猶豫間,張朝選已繞到他身后。周圍再無別的人影,他感覺到了來自身前身后的危險,頓時滿臉惶急。

宋曉武很響地笑起來,說,你看,你看,真是個駝背瘋子。宋曉武伸出手來。一看手的來勢,宋連三就知道宋曉武要干什么,急忙彎腰夾腿。張朝選雙手按著他的肩朝后扳,宋曉武的手就插進他夾緊的雙腿間。宋連三一動也不敢動。他脹紅了臉,身子略后倒——張朝選已經(jīng)抱緊了宋連三,一只腳的膝蓋頂在他腰眼上,就像上半身打了一道篾箍。

宋曉武嬉笑著說,你狗日的沒把自己騸了啊,兩個蛋蛋還在呢。聽說日本人活埋宋剛的時候,你跟趙小姐一起躲在我家碾房里?生命的一部分已經(jīng)被宋曉武捏在了手里,自尊害怕羞辱惶急一齊被拿捏了,宋連三只好拼命點頭。你兩個鉆進草堆里了?宋連三又點頭,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感覺到宋曉武的五指在收攏。你挨著她鉆在草堆里?宋連三再次點頭。老子搭她講句話她都不理,她竟會讓你跟她一起鉆草堆?宋連三不知怎樣回答,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來自宋曉武手指間的疼痛。他想那是兩個鳥蛋,精致、易碎,不能叩碰。宋連三驀然大叫:別碰我!

別碰你?老子還要捏碎它呢。那是我的趙小姐,我的!你竟然敢跟她鉆草堆?宋曉武的手加了勁,宋連三的臉因疼痛與恐懼而變了形。宋曉武說,老子把它捏碎了,看你還敢不敢跟在她屁股后面轉(zhuǎn)。老子讓你轉(zhuǎn)也沒用。說著手上又加了些勁。

宋連三臉色蒼白,頭在張朝選胸部扭來扭去,再也叫不出聲。

張朝選喊了一聲,二少爺!

宋曉武看了張朝選一眼。

張朝選又叫道,二少爺!

宋曉武這才把手抽出來。張朝選松手放膝,宋連三就趴在地上,雙膝著地,單手撐地,另一只手捂著剛才宋曉武捏過的地方。他們都看不見他的表情。宋曉武又說,你敢再跟著趙小姐轉(zhuǎn),下回老子就打斷你腳桿。也不看看你那癩皮狗樣!

宋連三撐在地上的手已經(jīng)麻木,于是他小心地側(cè)躺在地上,他看見他們遠去的背影在西沉的陽光下白得耀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疼痛才緩過勁來。宋連三讓全部心思繼續(xù)守候著被折磨過的身軀,可疼痛持續(xù)而頑強。迷糊中藍藍的天空變得黯淡了,大群小群的鳥從視野里飛過。他想天空這么藍,總會有鳥飛過。總會有鳥飛,飛……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一天,二哥從門外進來,對他說,你怎么會害怕那兩個小雜種呢?他們打你,跟他們干就是了。這回我再幫你出出這口氣,下回,我可不幫你了。

宋連三怔怔地抬眼看著二哥,他正提著把柴刀削一根有點彎曲,碗口大小的青岡栗。他想把它削成一支帶刺刀的槍,只是越削越感覺到這并不容易。二哥一說話,他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看見二哥的衣服肩膀處撕了個大口子,撕開的那塊布垂在手臂上,露出了整個肩胛。二哥的手勁極大,雖然他們年歲相差不多。宋連三眼光移下來,發(fā)現(xiàn)二哥手背上擦破了一塊皮,滲出的血液已經(jīng)凝結(jié)。順著宋連三的目光,二哥看了看手臂。

宋連三說,這里還有血。宋連三指著二哥拳頭的掌根一側(cè)說。

二哥就伸開手掌——他捏著一把血。宋連三嚇了一跳。

二哥并不在意。他蹲下抓起一把灰土就朝傷口上撒,然后抬頭說,你怕個卵嘎?一天怕。把你的腰直起來。你手里不是有鞭子?要是我,劈頭蓋臉幾鞭子,讓他抱著頭喊。

母親出來抱柴,看見二哥手上的血跡瞪著二哥問:你又惹哪個了?

張朝選。那個雜種,狗仗人勢。

你別去惹宋曉武,算了。

他要敢再欺負老三,老子把他那兩個蛋蛋也割下來喂狗。

你把人家張朝選咋了?母親繼續(xù)追問。

擂了他幾棒,還在那田埂上號喪呢。他還敢拔根樁來打我,老子沒打斷狗腿算便宜他。

母親說,這兵荒馬亂的,少惹是非。你兩個,一個都不省心。母親邊說邊在墻根下拿了幾根柴進廚房去了。

二哥說,你在削哪樣?

槍。

削一根木頭有卵用。有你放牛的那根鞭子就夠了。我再說一遍,你再這樣無卵出息,我也不幫你了,二哥瞪著宋連三說完,徑直去了。

這一回,宋連三沒再回避二哥熱情的目光。他覺得胸中的氣息已經(jīng)被二哥的豪氣搗鼓起來了。二少爺和張朝選是種壓力,但更大的壓力來自父親的草鞋棒。二哥激起的豪氣與這種壓力對抗著,對抗著,忽然就匯在一起,在宋連三身上變成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感覺,讓他暈頭暈?zāi)X,不明所以。

宋連三又開始搖晃腦袋,他想清理出個思路來。可頭腦里糊涂一片,像籠罩著他的這朦朧夜晚。你搖頭晃腦地干什么?父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來。

宋連三一驚,忙轉(zhuǎn)頭去看,父親一手牽著牛,一手扶著肩上扛著的犁走進大門來。宋連三覺得自己已經(jīng)模糊的腦袋被父親震開了一條縫,思維漸漸變得明晰了,可被二哥激起的豪氣也蕩然無存。他說,我頭疼。

父親先在墻角放下犁,又拴好牛,再從圈樓上扯下一把已經(jīng)捆好的稻草,回頭問道,身上燙?

宋連三說,我不發(fā)燒,我頭疼。

父親將手中的稻草把凌空抖散,牛閉著眼伸長舌頭卷那紛紛落下的稻草,但一根也沒有卷進嘴里去,稻草紛紛落下,牛就埋頭伸舌吃草去了。

父親走過來說,我瞧瞧,可燙。走過來伸出手掌貼在宋連三的額頭。宋連三感受著父親粗糙的手掌,既害怕又感到了一絲溫暖。父親說,不燙么,沒什么事,明天就好了。

全家人坐在火塘邊的小飯桌前吃晚飯。倒扣在火塘邊的鑄鐵研臼上,燃著幾絲松明子,濃煙和著火焰升起來,廚房里明晃晃的,把每個人都照得輪廓分明。

父親說,張朝選又在那里鬼喊辣叫的,可是你打的?

哪個叫他幫著宋曉武欺侮小三子。

打狗還要看主人面,算了。宋正元正得勢哩。張二狗也為難,他吃著人家的飯。宋曉武這個狗東西真不是個東西,小小年紀就會使陰招了。張朝選也真不是個東西,跟著宋曉武學(xué)壞掉了。這陣跳得高,等日本人走了,看他們還怎么跳!

大哥說,哪天能把日本人打跑哦。聽說預(yù)二師的人都撤到界頭那邊去了,四團的人原先在芒東呢,全都退到怒江邊去啦。

父親說,殺他一個,那還不簡單?楊永申,以前那不也是耀武揚威的?被戳了一刀,現(xiàn)在還不敢出門呢。聽說是因為刀子太短,沒要了他的狗命。都傳說是胡國本的游擊大隊干的,這就奇怪了,當(dāng)兵的人還會沒刀子?

裝扮成種田的出門,不方便帶長刀子,二哥說。

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消息每天都在流傳,所以每頓飯都有新消息幫助吞咽。宋連三驚奇又茫然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臉明暗分明。殺一個人很簡單?這話在宋連三聽來,如同在頭頂響了一個炸雷。他不知道父親能做什么事,但在宋連三的印象里,父親只對家里人狠,對外面,他誰都不敢得罪。聽他這滿不在乎的口吻,要他殺人也是可以的,他也不會在乎??伤麨槭裁匆巡菪襞e那么高?下手那么狠?宋連三驀然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一抬頭,傾斜在廚房墻壁上高高低低的,都是全家人正在吃飯的曈曈黑影。他不知道楊永申是誰,便好奇地問了一句。

父親說,固東的維持會長。

原來這事就發(fā)生在不遠的地方。日本兵活埋宋剛的那一幕又顯現(xiàn)出來。他使勁搖著頭,想驅(qū)趕開那可怕的記憶,連碗里的飯都晃蕩了出來。

母親說,你一天搖什么頭呀?

宋連三說,我頭疼。全家人都關(guān)切地看著他,在這種注視下,那記憶里讓他不得安寧的意象自然消失了。他不自覺地咧了咧嘴。

父親忽然喟然嘆了一聲,說,聽說騰沖城里鹽巴都賣光了,不知哪天才買得著鹽了。家里還有多少鹽?

母親說,還有一砣。

省著點吧。我們也沒錢買鹽了。過兩天又要繳糧了,宋正元說這次是幫日本人收的,說不準日本兵都會來呢。每丁口還要交10個雞蛋,每五家要交一頭一百斤以上的豬。這些狗日的,拿我們的錢糧,養(yǎng)豬一樣養(yǎng)著。

那小塊松明子要燃完了,屋子里頓時變得黯淡而壓抑。母親拿了一塊松明子點上,松明子嘶嘶地響著,冒了一陣濃煙,就被歡快地燃起來,屋子里重新明亮了些。

宋連三呆呆地看著松明子燃燒?;鹨蝗季蜁枘兀凰凰?、哄哄哄地唱會淌眼淚的歌。這歌誰也聽不懂,它唱的是什么呢?

宋連三認真地傾聽著燃燒的松明子唱的歌。

趙小姐經(jīng)常夢見二叔趙仲和。

那天,父親趙伯和欲言又止,最后終于緩緩地對她說,你二叔被日本人抓去背糧,在高黎貢山下被日本人戳死了。目睹他被戳的那個小伙子來家里報了個信,說:我們每人背一大口袋米朝高黎貢山上爬,都走不動了,日本人不是槍托砸,就是皮鞋踢。趙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身體也不強壯,不像我們經(jīng)常干粗活的。我早就看見他背得太重,臉都發(fā)青了,咬著牙半步半步地朝前挪。最后終于倒在一棵老核桃樹下起不來了。日本人踢了他幾腳,他還是站不起來。那個日本人就舉著槍上的刺刀朝他的脖子戳了一刀。我看見他倒在米袋子上了,流了一地的血。也沒有人敢停留救助他,怕是不在人世了。

這兵荒馬亂的,沒法去找啊。我說我去找找,你爺爺不讓,說這個家丟得起一個兒子,丟不起兩個兒子。我只得在家里立個靈位,看看將來能不能找到他的骸骨……也只能等到那時候再說安葬的事了,父親說。

趙小姐聽著聽著就雙眼怔怔發(fā)直,毫無動靜。嚇得她父親忙拍著她的背大叫她的名字,趙小姐這才哇一聲哭出聲來。

奇怪的是她大哭一場之后,病卻漸漸有了起色,她父親還沒離開宋家營,她的病竟然完全好了。

趙小姐說,我想去界頭的聯(lián)合中學(xué)讀書。她聽說了,張問德的臨時縣政府在界頭一帶辦公,還在界頭成立了聯(lián)合中學(xué)。不過界頭很遠,在去密支那的路上,那里已經(jīng)是中緬邊境了。

父親說,姑娘啊,你在這里消息閉塞,曉不得時局變化。臨時縣政府沒辦法帶著一大幫娃娃東躲西藏,聯(lián)合中學(xué)已經(jīng)解散了。城里的中學(xué),連課本都改了,是日本人在占領(lǐng)區(qū)使用的課本。我們不學(xué)那些。

趙小姐咬咬嘴唇。

父親說,算了,暫時是沒法讀書了,能活著就不錯了,城里天天都在殺人,你就在舅舅家,這里還相對安全些。我給你帶了幾本書來,得空你自己溫習(xí)讀誦。

趙小姐手指使勁絞纏著自己的辮子。

父親說,在舅舅家,不比在家里,凡事你都擔(dān)待些。你舅媽雖然嘴巴有點嘮叨,但一副好心腸,她說什么你聽著就是了,要有禮數(shù)。鄉(xiāng)下人家事情多,你多多少少也幫著做一些,別一副小姐脾氣。

趙小姐忽然說,我們的日子,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說完淚如雨下。

父親的聲音也哽咽了,說,這是國難啊,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到宋家營已經(jīng)半年,天天都在思念祖父,思念母親,思念自己的閨房,思念后花園,思念自己種的那幾盆蘭花。有兩盆是蝴蝶蘭,花一開如一串美麗的蝴蝶棲息在蘭葉間,若受驚嚇就會翩翩飛起。時勢如此,卻也無可奈何。不管父親說什么,她只是含淚點頭。

趙小姐在無助的悲傷中送走父親,繼續(xù)在宋家營舅舅家住下來。

趙小姐淚汪汪地對舅舅舅媽說,我總覺得我二叔還沒死,我這幾天晚上都夢見他。他一個人在山上爬呀爬,滿身都是血。

田輝國說,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別想那么多了。

趙小姐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夢境講完。她說,我二叔在到處找東西吃,那山上肯定也沒什么能吃的。他說,我餓,又累又餓。我想起我身上的麥芽糖,可我遍身摸都摸不到,我的麥芽糖丟了,如果不丟,二叔就不會那樣餓了。

田輝國看見外甥女眼眶里的淚水嘩一下就掉下來,只好朝媳婦使個眼色,長嘆一聲走開了。姚氏正在縫補衣裳,她俯身把線頭咬斷,扭頭對趙小姐說,別難過了,死人的人家多哩,這宋家營就有你看著被殺的。說不定那二老表還真的活著。等你再大點,找個不受人欺負的婆家,我們都要沾你的光呢。去,你去幫我割點紅薯藤,讓宋河帶你去。

趙小姐初到宋家營時,倒真是小姐走親戚的樣子,舅舅舅媽什么都依著將就著。時間一長,一些家務(wù)事就變成她的了。偶爾忘了做,舅媽還會高聲叫她去做,最使她難堪的是幫表弟表妹洗衣服。表弟有睡覺拉屎在床上的毛病,一直改不掉。趙小姐一拿到那臭氣熏鼻的衣物,便會勾起她時勢艱難、寄人籬下的傷感。

趙小姐答應(yīng)一聲,背只籃筐,提把鐮刀與宋河出門。

田野里,她遠遠就看見宋連三騎在牛背上,百無聊賴地仰望著天空。午后的宋家營靜悄悄的,一團白云變幻著形象在天上飄。遠處的高黎貢山上也有日本兵,南齋公房、北齋公房都修筑了據(jù)點,經(jīng)常抓民派夫,朝那里運送糧食彈藥。高黎貢山的那一邊山下就是怒江。怒江的對岸就是國軍的地盤了??上麄儽徽趽踉诹诉@一邊。國軍也有一些部隊留在了怒江西岸,畢竟太少了。不知道東岸的國軍什么時候能打過來。還在遠征軍敗退的時候,爺爺就與父親、叔叔幾次商量,要不要關(guān)了玉石店鋪,舉家搬遷到保山城去??缮塘縼砩塘咳?,還是沒走成。兩大家人吶,爺爺說,何況還有這點家業(yè),說多不算多,說少也不少了,哪能說走就走啊。爺爺說完搖頭嘆息不已?,F(xiàn)在,二叔連人都沒了,家業(yè)又有何用?如果那時候搬到保山,她至少可以繼續(xù)讀書了。事已至此,想也沒用了。不知道這避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推屎爬,你們要去哪里?不遠處,宋連三騎在牛背上喊。

推屎爬就是屎殼郎,是宋河的綽號。趙小姐悄悄笑起來。宋河看見表姐在偷笑,生氣地朝宋連三回敬道,駝背子,你管我去哪里。

宋連三不理他,看著趙小姐笑。趙小姐說,你剛才仰著頭望什么???

宋連三說,望天上的白云啊。一會兒是牛,一會兒是樹,一會兒像條魚。不信你瞧瞧。

趙小姐抬頭望天空,于是宋連三、宋河也一起抬頭望天空。一團白云正翻卷著,正要與旁邊的另一團白云融匯,不過周圍的幾團白云飄得更快,仿佛被風(fēng)從那大團云上撕下了幾塊一般。

宋河說,才不好看,你個駝背子。

宋連三不理宋河,微笑地看著趙小姐。他現(xiàn)在只想跟趙小姐說點什么,但不知道說什么。最近他可聽到趙小姐的不少傳聞呢。他抬起一條腿轉(zhuǎn)到趙小姐這一側(cè),順勢從牛背上跳下來,說,走,我?guī)湍闳ジ睢?/p>

趙小姐說,你知道我要割什么?

宋連三說,一看樣子,就曉得你們要去割紅薯藤。

趙小姐看著他笑了笑,跟著宋連三朝紅薯田走。

面對糾纏在一起的紅薯藤,宋連三一下彎腰一下站起,或揪著藤子后退,或順著藤子找根部,動作流暢麻利。趙小姐正呆看著,宋連三忽然扭頭看著她說,聽說你要嫁給宋曉文?

趙小姐一愣紅了臉,只把一雙驚詫的眼睛看著他,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宋連三說,不過,聽說宋曉武不干,他也想討你當(dāng)媳婦。

趙小姐圓睜著眼睛愣了一會,終于問道,你,這是聽誰說的?

宋曉文也不干,他們兩兄弟,天天在家干架呢。

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

宋家營都傳遍了啊,宋連三不解地看著她說,看來宋家營只有你曉不得這個事了。大伙都說,你舅媽可高興了,宋正元家有錢有勢,她可終于攀上個好親戚了。哎,你可不能嫁給小漢奸。

嫁給小漢奸?

宋正元是大漢奸,他兒子不就是小漢奸?宋連三說幾句又割一把紅薯藤,全然沒注意到趙小姐臉色的變化。

趙小姐又急又氣,臉脹得通紅,嚶嚶哼了兩聲,終于大哭起來,站起身,但不知道朝哪里走。最后還是朝村子方向去了,捂著臉越哭越傷心。

宋連三怔怔地看著趙小姐遠去的背影茫然無措。

宋河看看遠去的表姐,嘴巴一癟也哭起來,指著宋連三罵道,駝背子,你欺負我表姐,我回家告給我媽去。唔唔唔……說著也哭著走了。

宋連三的耳際忽然變得寂然無聲。他看看手中的鐮刀,又看看兩個離自己遠去的身影,很覺無味。宋連三把手中的那把紅薯藤使勁扔進籃子里,罵了一聲狗日的,轉(zhuǎn)身向自己的牛走去。此刻,東邊方向,高黎貢山上空堆積著厚厚的云層,天空驀然變得一半清朗一半陰沉。宋連三心底忽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喜悅,他感覺到了,趙小姐不會嫁給宋曉文,也不會嫁給宋曉武。

宋連三扒在牛背上,扯著嗓子唱起了山歌。

哪里飛來的長嘴老鴰,就會亂喊亂叫。嘴巴癢,咋不塞些牛糞,把那老鴰嘴堵起來呢……小小年紀就會亂嚼舌頭……姚氏的聲音驀然響起,嚇了他一跳。宋連三扭頭看,只見姚氏正一邊氣呼呼地把紅薯藤塞進籃子,一邊瞟著宋連三罵個不休。

看著姚氏氣呼呼離去的背影,宋連三嘿嘿地笑起來,雙手像敲鼓一樣起起伏伏拍打著牛背,只覺得這一天太有意思了。

宋連三正高興著,忽然聽到二哥在喊他。宋連三在牛背山坐直了身體傾聽,是讓他把牛趕到碾房去。宋連三知道家里又跟宋正元家借碾房碾米了。他極不情愿地把牛趕到河邊的小木橋處,父親、母親和二哥或挑或背,也到了小橋處。宋連三把牛鼻繩朝母親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跑。

母親喊道,你要幫我趕牛。

宋連三說,我不去,我害怕。

母親又喊,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宋連三聽見父親說,活人怕死鬼。他那個背,怕是一輩子都伸不直了。

宋連三又回頭說,我不去碾房。

說話間,人已經(jīng)跑遠了。

收糧那天,果然來了十幾個日本兵,還跟著幾個維新社的人。拉糧食的汽車,就停在日本兵活埋宋剛的那兩棵柳樹旁。

上交的谷子要個人搬到汽車旁邊去一一過秤。幾個背著槍的日本兵在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夠的,再回家拿;多了十斤八斤的,過秤的人就說,這一小點,莫非還要拿回家?多送幾顆糧給皇軍,你不情愿???于是只好連口袋一起遞上車。日本兵見了就笑,豎起拇指說,喲西喲西!

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跑出來看熱鬧了,不過不敢靠近。村里好多人還沒見過汽車,交完糧圍著看那有四個輪子一個大貨箱,會嗡嗡響著跑得比馬還快的東西。車的兩側(cè)各有一個日本兵走來走去地守護著汽車,仿佛是兩堵無形的墻,隔開了人和車。

宋連三聽說母親要去村公所給日本人煮飯,嚇得惶急地扯著母親的手臂說,媽,你別去,他們會殺人的。

母親說,不行啊,兒子,借宋正元家的碾房碾米的時候就說好了的,今天要去幫著煮飯。

宋連三更是惶急得說不出話,只是緊緊地拽著母親的胳膊。

母親笑起來。父親就說,不會,至少今天不會殺人。

宋連三就松開手,看著母親換了件干凈的衣服出門去了。

宋連三心神不寧地繼續(xù)削他的木槍。

父親說,你不去看汽車么?

宋連三抬頭說,不去。

父親跑第二趟了。他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涼水喝了一氣,繼續(xù)動員這個膽小怕事的小兒子。一看他那伸不直腰桿的模樣,宋正楷就又氣又愧。孩子被他一草鞋棒就打得差點送了命的往事,像個大石塊一直壓在他心里。唯一能讓他為自己辯護的,就是宋正元家不可得罪??僧?dāng)時下手也太重了。

來,我來幫你削,宋正楷說著接過了兒子手中的刀。

宋連三看見木屑紛紛從父親手中的木板上分離下來落到地上。刀在父親手中變得快了,聽指揮了,靈巧了。有控制地削。輕輕地剁。那些聽得出輕重緩急,節(jié)奏旋律的聲音,仿若鼓槌一次次敲擊在他的心房的歡快聲音,讓宋連三驀然覺得父親的可親可敬。不多一會兒,一支長槍的雛形已經(jīng)隱約可見。

父親突然說,哎喲,我還得再挑一擔(dān)谷子呢。喏,給你。等回來再幫你削。

父親又挑著兩口袋谷子出門去了。宋連三托著槍,瞇著眼東瞄西瞄了一陣,突然想起趙小姐,說不定她也會去看汽車呢。于是丟下槍,匆匆跑到村口的大青樹下朝那邊看。他看見日本人的汽車旁邊人頭攢動,把汽車圍成了一個圈,也分辨不清男女老少。宋連三在這些人影中努力辨認著趙小姐的身影,但一個都不像。盯著看得久了,他忽然覺得那汽車也是個坑,跟埋宋剛的坑一模一樣。趙小姐才不會朝這樣的坑里跳呢,她家那么有錢,以前經(jīng)常跑緬甸、泰國做生意的,汽車有什么稀奇,肯定早見過了。有人背著糧從樹下經(jīng)過,問他在干什么,他也懶得回答,只顧尋找著大青樹枝葉間不停地啼鳴著的小鳥。小鳥藏得深,找不見蹤影。

宋連三忽然想起母親,于是朝村公所走去。

宋曉武迎面走來,不知是什么事讓他滿臉焦急。宋連三看見他手里提著根黑色的鞭子,像條蛇,做得很精致。宋連三盯著看。宋曉武瞪起眼睛叫道,駝背子,看見我爹沒有?看什么看?沒見過?皇軍的刑具,維新社楊大爺家大公子借我玩的。

宋曉武說著朝地上猛揮了一鞭,揚起了地上的灰塵。仔細看,泥地上刷出了一道清晰的痕跡。

宋連三只覺得那凄厲刺耳的聲音,一直在耳際鳴響回蕩。心想我趕牛的鞭子可發(fā)不出這樣的聲音。宋曉武獰視著他,冷冷地說,要不現(xiàn)在就讓你嘗嘗這鞭子的滋味?老子還有賬跟你算呢。說著又朝地上揮了一鞭。

宋連三不知道他是指二哥揍了張朝選,還是指自己把他兩兄弟爭娶趙小姐的事告訴了趙小姐,但總不能示弱。于是說,老子不怕你,要算賬就一起來算。

他看見宋曉武又瞪了他一眼,徑直去了。

宋曉武找宋正元,是想讓他爹把趙小姐派到村公所來幫忙煮飯,這樣他就可以守著她看了。趙小姐從來不正眼瞧他,迎面碰上也是匆匆低頭而去,他連她的正面模樣都沒看清楚過。不過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她一邊臉上靠耳朵的地方有一顆紅痣。他在自家的廁所里找到了宋正元。他也解開褲子小解,扭頭說,爹,你咋不派宋輝國家的差?派到村公所來。

宋正元不明所以地抬頭看看宋曉武,并不搭理。宋曉武低頭說,派他家的兩個差,趙小姐就只得出來幫著干活了么。

宋正元哼了一聲,不說話。收拾好褲帶朝外走,扭頭滿臉不屑地對宋曉武說,你是打這個主意嘎?你可曉得那院子里的是些什么人?讓他們看見,還不把那個小丫頭撕吃了?你那兩個肩膀扛的,就是個豬腦殼喔。

宋曉武被父親罵得心花怒放,急忙跟著走出廁所,一揮手朝虛空揮了一鞭子,卻卷起了廁所上的一塊瓦片,砸碎在了地上,嚇了宋正元一跳。宋正元罵道,你手癢嘎?快把那東西還給楊少爺!

宋曉武提著皮鞭歡天喜地地跑了。

村公所里像在辦喜事:院子的一角搭了一排灶,鍋里不知道煮了什么東西,熱氣騰騰。一群城里人正圍著一張桌子搓麻將,每個人前面都放著錢,有多有少。宋連三走向廚房切酥肉的母親。母親順手遞給他一塊酥肉,低聲說,你來這里做什么?就在這里吃。宋連三雖然覺得別扭,還是吃起了酥肉。母親和另外兩個女人商議,炒菜,鹽巴該放淡些還是咸一點,辣椒要放多些還是少些。幾個女人商議不出結(jié)果,母親向一個正在打麻將的年輕人走去。那個留了個東洋頭的年輕人突然在母親大腿上捏了一把,嬉笑著說,喲,風(fēng)韻猶存的廚房西施哦,那些皇軍,鹽巴吃得淡還是吃得咸,我也曉不得吶。吃不吃辣椒,就更曉不得了。這樣吧,鹽巴先放淡些,不夠再撒;不管炒幾個菜,一半放辣椒,一半不放辣椒。

旁邊的兩個陌生人笑起來。宋連三也看見了。

母親面無表情地朝廚房走來,對宋連三說,這里要吃飯了,你快回去吧。然后就徑直進廚房去了。

宋連三看著依然熱氣騰騰的那排灶,一陣恍惚。他定定神,拼命搖晃著腦袋,想把這些意象驅(qū)趕開去。你又搖頭晃腦??旎厝グ?。母親的聲音再次傳到耳朵里來。宋連三走出村公所,想想也無處可去,只好回家。

宋連三走進院子,聽見二哥問父親,八格牙魯是什么意思。

父親說,鬼曉得。肯定是罵人的話。

二哥說,老沈爺只是摸了一下車燈,背上就挨了一槍托。走路都一扯一扯的,腰桿都伸不直。

父親問宋連三說,你去哪里了?

宋連三說,村公所。他想起那個留東洋頭的年輕人捏了母親一把的事。

父親說,宋正元是把這些人當(dāng)祖宗供奉起來了。真是羞死先人噢。

中午飯后,日本兵的汽車揚著灰塵朝騰沖城開去了,拉著滿滿一車稻谷。那些日本兵也坐在稻谷上走了,但維新社的人沒走。母親就還得給維新社的人做晚飯。

宋連三又找出他未完工的木頭槍繼續(xù)削?,F(xiàn)在他換了把逢年過節(jié)才用得上的殺豬刀。刀有點沉,用手指頂著削,不一會兒虎口處就磨出了一個血泡。

太陽落了,母親還沒有回來。

父親去喂豬,餓急了的豬差點把他拱倒在豬圈門口。父親揮起豬食瓢就砸,豬一聲尖叫,木瓢也碎成了幾塊。父親忙出忙進地做著平時母親做的家務(wù)活,臉繃得緊緊的,像正在黯淡的天色。

父子四人沉悶地吃過晚飯,宋連三又開始削他的槍。有的地方削多了,不該凹陷的地方凹陷了下去,宋連三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抽著旱煙盯著火塘瞧的父親,沒有半點要幫他的意思,筷子長短的松明子燒完又點上,點上又燒完,已經(jīng)換了幾次。父親又在把松明子塊劈碎,看來他還要在這火塘邊等下去。明明暗暗的松明子火光映照著臉龐,父親很像一根正在頹敗的枯樹樁。

母親還沒有回來。

父親看看陪坐在一起的宋連三說,老三,晚了,去睡吧。

宋連三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睡的,也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母親穿著一身新姑娘才穿的大紅衣服,坐在一把花轎上,一群人正抬著她朝前走。花轎走得很快。他大喊著母親,媽……媽……可母親恍若未聞。他追上去,繼續(xù)大喊,花轎依然沒停。他拼命奔跑,想追上花轎,可他跑得多快,花轎也走得有多快,無論怎么跑都追不上。

宋連三滿頭大汗,越著急就越跑不動,越跑不動就越著急……

春天的河水更清澈,亮汪汪的,沿著河床彎彎曲曲地流淌,使河道也彎彎曲曲地分成了兩半。宋連三一直在河道里放牛。

宋家營人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經(jīng)常有日本兵出現(xiàn)在這一帶。盡管處處都隱藏著危險,但也得提心吊膽地去過每一個日子。

趙小姐越來越像個宋家營人了。村里人對她不再好奇,她也變得活潑大方了些?,F(xiàn)在,趙小姐正從村子走出來。她把銀灰色鋁盆不松不緊地頂在腰間,左手摳著另一道邊,滕出右手舉著一本書。她邊走邊看,沿著小路慢慢向河邊走來。不用說,那盆里裝的就是宋河的臭褲子。

趙小姐舒緩而行,口中念念有詞,仿佛一只長著斑斑點點花紋的彩蝶,在小路邊的仙人鞭籬笆叢中若隱若現(xiàn),低翔漫舞。她本來可以在村頭的水溝里洗的。但她愿意多走一點路到小河邊來,可以曬曬暖融融的太陽,聽聽嘩嘩流淌的河水,看看在田野上空巡弋的鷹。

在這些到處充滿危險的陰暗日子里,她得到了一點離奇的驚喜:她忽然收到父親托人帶來的一封信。父親寫道:

生離死別,人世間至悲之事;山回路轉(zhuǎn),天地中荒誕之由。想我宅中,為仲和設(shè)靈堂,做三七,風(fēng)號鶴唳,悲慘哀戚,好不凄涼。不料仲和忽然骨立形銷現(xiàn)身于門前,家人之悲喜驚奇可想而知。死而復(fù)生,未亡于此劫,吾于恍惚中竟莫辨陰間陽世矣,未有不喜極而泣者。細問情由,方知當(dāng)日負荷沉重,身體虛脫,終倒于核桃樹下,一兵在其頸部直刺一刀,幸未傷及要害。雖就此不省人事,終于夜間復(fù)生醒來。呼嘯寒風(fēng),猛獸嘶吼,激發(fā)其求生欲望。饑渴間,自飲己血,自纏傷口,晝伏夜行,于山中勉強求生。又恐再次被擄或以逃亡罪己,蟄伏山中十?dāng)?shù)日,不通音訊,直若野人。后探得無人追究,方輾轉(zhuǎn)而歸。二叔福澤深厚,大難得脫,實吾門中之大幸哉!感恩上天佛祖大德!吾女見字,可免東望高黎貢山而長泣矣。

趙小姐念了幾行字,就滿臉驚喜地大叫一聲,眼淚刷刷地淌下來。知道了情由,舅舅自然為她高興,舅媽姚氏面無表情。

路邊的仙人鞭籬笆比人還高。宋連三只覺得一段美妙的樂音正向他飄來,讓他心曠神怡,百骸舒暢。他揮起鞭子抽向嘩嘩流淌的清澈河水,卷起的水珠濺到了牛腿上。宋連三連連揮舞著皮繩,依然不能平復(fù)他心底下隱秘的躁動,既擔(dān)心趙小姐向河邊走來,也擔(dān)心她會故意躲開。他甚至害怕自己那沒來由的喜悅,也害怕自己這種害怕的感覺。

放牛啊,趙小姐說。

又來洗衣服啊,宋連三說,河水還是冰冷冰冷的呢。趙小姐對他的粲然微笑,沒有隔閡,沒有煙塵,仿若那些正在田邊地腳,房前屋后這里一簇那里一叢的燦爛桃花,無遮無攔。

趙小姐腰間卡著鋁盆,身體有點側(cè)斜。宋連三看著她放下鋁盆,把手里的書放在不遠處,又壓上一塊石頭。宋連三看到書里夾著一張紙。趙小姐就著河水洗洗手,眼睛掃描了一圈,然后走向一塊石頭。不過她試了兩次依然搬不動那塊石頭。宋連三知道她想搬過來坐。于是從牛背上跳下來說,我來幫你。

宋連三搬動那塊石頭并不費力。嬌滴滴的大小姐,將來不管嫁到哪個家,肯定只會吃飯不會干活,宋連三想起母親的話。如果是我,才不會讓她干粗活,他想。

宋連三回到牛旁邊,雙手一撐縱上牛背,倒騎在牛背上看趙小姐洗衣服。她翻出一條褲子,撐開褲腰按進水里,褲管迅速鼓脹伸直。褲管里沖出的糞便在清悠悠的河水里翻滾浮沉。宋連三皺了皺眉頭說,你不會叫推屎爬個人來洗???

他還不會洗,趙小姐幽幽地說。

那就叫那個惡婆娘來洗啊。

只有她叫我洗的,哪有我叫她來洗的?洗個衣服,那也沒什么的,反正我也要洗我自己的衣服。趙小姐說著,拿出一個大碗放在一邊。一手按住衣服,傾斜著鋁盆接了滿盆河水,將衣服全部浸濕,和著炮制敲碎了的川楝果一齊使勁搓揉。盆里泛起些淡淡的泡沫。她不時抬起手臂將額前的頭發(fā)擦開,不一會兒,額頭已經(jīng)見汗。

宋連三忽然覺得趙小姐其實也挺可憐的。

宋連三最關(guān)心的還是她的婚事。聽說,宋正元家已經(jīng)決定為宋曉文說這個媳婦,還壓著宋曉武的頭,不準他再打趙小姐的主意。據(jù)說宋正元已經(jīng)說動了宋輝國,只是不知道趙小姐家人答應(yīng)了沒有。宋連三想知道,可又無從知道。

趙小姐忽然問道,你走路怎么老弓著腰呢?

我沒彎著腰啊,個個都說我弓著腰。

可你真的弓著腰哎,趙小姐說。

我曉不得,宋連三沮喪地看著田野里怒放著的油菜花,看見那黃色的花朵上有蜜蜂飛起落下,落下飛起。也許趙小姐也是愿意嫁給宋曉文的,宋曉文要比宋曉武少惹人恨。一種沒來由的濁氣,塞在他的喉頭,使宋連三憋悶得慌,他忽然從牛背山跳下來,撿起個石子朝河道下游扔去。石頭砸向河岸邊的一蓬黃泡叢,驚起了兩只小鳥。

趙小姐抬頭看著他笑了笑,繼續(xù)低頭洗衣服。宋連三扔了幾塊石頭,眼光停在了正在被風(fēng)翻開了一角的書上,于是問道,你剛才看的是什么書?

趙小姐掃了一眼書,說,沒看書,在看張問德縣長給日本人的回信。

張縣長給日本人寫信?

趙小姐笑道,不是張縣長給日本人寫信,是一個叫田島的日本長官給張縣長寫了封信,想叫他跟日本人合作。張縣長就給田島回了一封信,就叫《答田島書》。我爹抄了一份,隨信帶來給我。我都能背了:

……騰沖人民死于槍刺之下、暴露尸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毀于兵火者,已逾五萬棟;騾馬遺失達三千匹;谷物損失達百萬石;財產(chǎn)被劫掠者近五十億。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則無以遮蔽風(fēng)雨,行則無以圖謀生活,啼饑號寒,坐以待斃,甚者為閣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橫被鞭笞,或已被送往密支那將充當(dāng)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則為婦女……

趙小姐忽然停住了,低頭看著河水,沉默著仿佛忘了時間,也忘了身邊的宋連三。宋連三聽得半懂不懂,卻也被趙小姐感染,生出些莫名的感動。他呆呆地看著趙小姐,五味雜陳。又過了一會,趙小姐才接著緩緩地背誦起來:

……茍騰沖依然為閣下及其同僚所盤踞,所有罪行,依然繼續(xù)發(fā)生,余僅能竭其精力,以盡其責(zé)任。他日閣下對騰沖將不復(fù)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義之壓力,將使閣下及其同僚終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騰沖人民之前。

……

趙小姐忽然又神思飄渺地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她的信背完了沒有。趙小姐一字一句地背誦,到后來音調(diào)中自然帶上了些豪氣,感染著宋連三。抬眼望去,遙遠處隱隱約約連綿不絕的高黎貢山上空飄著些許白云,在藍天的映襯下,變得清朗明亮。宋連三看看趙小姐又看看河水,靜靜地不敢說話,生怕驚嚇了沉思默想的趙小姐,也害怕把這讓他癡迷的氣氛打破了。

駝背子,你在這里干什么?

宋連三回頭看,宋曉武正不懷好意地在身后看著他。

宋連三見只是他一人,心下稍安,怪他打攪了剛才的氣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會他。趙小姐好像也被嚇了一跳,瞬間像換了個人,剛才的神采模樣蕩然無存。趙小姐側(cè)目瞟了宋曉武一眼,便不再抬頭,專心洗衣服。

我說的話,你又忘了嘎?還沒收拾夠?宋曉武冷冷地說。

因為有趙小姐在旁邊,宋連三便冷冷地說,我放我的牛,干你屁事。

你在這里放牛就干我的事了,快滾吧,你爹喊你回家了。

宋連三半信半疑地舉頭四周看看,并不見父親的蹤影。牛為了揪河岸上的草,朝前走了幾步。他發(fā)覺趙小姐看自己的眼神帶著些祈求。她盆里的衣服,還有兩件沒搓完,一件都還沒清洗呢。

別瞧了,我是在村口碰見你爹的??旎厝チ耍慵铱隙ㄓ惺裁词铝?。宋曉武的口吻有些神秘,又有些迫不及待。

牛又朝前走了幾步,前面是個彎拐,連著一片油菜田。宋連三擔(dān)心牛會揪人家的油菜,極不情愿又滿心厭惡地瞪了宋曉武一眼,朝自己的牛走去。

背后忽然傳來趙小姐的一聲驚叫。宋連三急回頭,卻不見人影。他忙竄到更高的田埂上,看見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趙小姐被宋曉武壓在河岸的高坎下,雙手舉著拼命掙扎,身體扭動著想要脫身。宋曉武喘著粗氣,雙手捉住了趙小姐舞動的手,按到兩側(cè),趙小姐便動彈不得。

宋連三腳上沉重,像被栽在田埂上生了根。趙小姐踢腳蹬腿,要掀開宋曉武,可她做不到。宋曉武將趙小姐的手移到胸前來摁住,想騰出一只手來。趙小姐乘機掙脫了一只手,撐住了宋曉武的下巴。

趙小姐掙扎喊叫著,力氣卻是漸漸小了。

宋連三依然不知道怎么辦好。耳際忽然一陣轟鳴,眩暈感再次襲來。他不停地搖晃著腦袋,又使勁拍打著腦袋。趙小姐仿佛叫了一聲“宋連三”。她叫了么?確實叫了。宋連三這三個字音還在耳際回蕩。在宋家營,沒人叫他的大名。他們都喊他駝背子。趙小姐真的是在叫自己么?宋連三是我的大名。她這是在叫我。趙小姐在喊我。喊我宋連三,沒錯。宋連三頭腦驀然變得清晰。我就是宋連三,這是我的大名,她叫的就是我。

宋連三仿佛醒來了一般,心底忽然清朗,也像是生出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他在毫無知覺地沖出去的瞬間,喊出了一句自己從來沒想到過的話:她是我媳婦,狗日的你敢欺負她。

宋連三扯住宋曉武的一只腳使勁扯,要把他拖開。宋曉武另一只腳向后一蹬,正蹬在宋連三膝蓋上,宋連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宋曉武罵道,駝背子,快滾開。老子絕不把她讓給我哥。狗日的,快滾。

宋連三并沒有聽到宋曉武在罵什么。照他的經(jīng)驗,只要拖著宋曉武的腳轉(zhuǎn)圈,宋曉武就只能放開趙小姐。宋連三再次雙手捉住了宋曉武的一只腳,開始轉(zhuǎn)圈。趙小姐忽然痛苦地悶哼了一聲。宋連三條件反射似的松開了宋曉武的腳。

宋曉武迅速又把趙小姐壓在身下,扭頭對宋連三罵,狗日的駝背,老子要再叫楊公子來,干死你媽。

宋連三并沒在意宋曉武在罵什么,一心只想讓趙小姐脫困。情急中一把抓起丟在一旁的牛皮鞭,要抽下去又怕打著趙小姐,于是握住兩頭套住了宋曉武的脖子使勁一勒。宋曉武下意識地松開了趙小姐,雙手來扯牛皮鞭。宋連三一只腳蹬在宋曉武的背上,宋曉武喉嚨呃呃呃呃響,先是跪在了地上,然后就慢慢站了起來。宋連三沒法繼續(xù)蹬著他的背使勁,于是轉(zhuǎn)身將宋曉武背在背上。

趙小姐披頭散發(fā),一臉驚恐,淚流滿面,一背的塵土。她站起身,驚慌無措地看了一眼正在較勁的兩個人,仿若一只倉皇逃命的蝴蝶振著翅膀消失了。尚未洗完的衣服,凌亂了一地。

宋連三見趙小姐走遠了,便松開了手,回頭怔怔地看著跪在河床上雙手護著喉嚨咳不出聲的宋曉武。良久,宋曉武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嚇了宋連三一跳:宋曉武臉色紅脹,雙眼血紅,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勒痕。

宋曉武指了指宋連三,什么都沒說出來,又低頭喘息干咳。

我差點勒死了他?宋連三耳際忽然又嗡嗡嗡嗡地響起來。我的腦殼又不聽話了,他想。他拍打了一通腦袋,這才想到要趕快逃離這是非之地??蓙聿患傲耍忂^氣來的宋曉武開始瘋狂報復(fù)了。身上很疼。頭很痛。宋曉武用的是河里的鵝卵石。宋連三想跑開……宋連三想躲避……如果我把他勒死了,那將會如何?這念頭讓宋連三毫無還手的意識。

宋連三抱著頭下意識地躲閃了一陣,終于倒在了遍地血跡的河灘上。

宋連三躺在床上,包著藥纏在頭上的是一條黑色舊圍腰,露著已經(jīng)黯淡的繡花。父親剛剛為他換了一包外敷的藥,正低頭收拾地上那些換下來的黑糊糊的舊藥。他說,你老老實實地躺著。我再去請一回醫(yī)生。別像猴子樣一刻都停不下來。

過了一會,他聽見開大門的聲音。宋連三躺在床上,也可以從掀開的窗戶口看得見圍墻下的那棵石榴樹,石榴樹正在抽出淡黃、血紅色的嫩芽,經(jīng)常會有麻雀落在上面叫喚著竄來跳去。這些天,除了宋正元一家以外,村里人幾乎都來探視過他,夸他有副狹義心腸。

宋輝國夫婦自然也來看過他了,說了很多感謝的話。他們一進門,宋連三就注意著他們身后。他略微有點失望,趙小姐沒跟著他們來。他想,她會來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她就會悄悄地到他家來。

二哥依然對宋連三不滿。你怎么就不還手呢?任由他打成這樣。要是我,那畜生早在那河灘上了伸腳了,他說。宋連三回避了二哥熱辣辣的眼光,看著一根根樓欞發(fā)呆。我差點勒死了宋曉武……這念頭一直在他腦海里回蕩,依然讓他后怕。

母親說,幾個人把你抬回來,宋正元媳婦還來跟你二哥吵,差點就被你二哥一鋤頭劈了。幸好你大哥跟著在旁邊,一把抱住了。

宋連三怯怯地說,他家有槍呢。

母親說,有槍又咋了?那宋曉武畜生不如,他宋正元難不成還好意思把那吹火筒拿出來指著宋家營的哪個人?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畜生,年歲輕輕就會干這種不要臉的事。宋連三覺得母親慈愛的眼中正溢出些幽幽的失望,唉……你總是一回又一回地吃人家的虧……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人。

宋連三回避了母親的眼光,羞愧地扭頭看向了窗外。但他也覺得心底有堅硬的剛毅,還夾雜著一絲怒意,正在悄然滋長。他覺得心底那堅硬的東西,正隨著他的呼吸全身亂竄。父親語調(diào)悠長地說,人也不能老是退讓。日子都過不下場了,命都保不住了,還退讓什么?沒法退讓了。該干就干。有什么好怕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宋連三看著父親的眼睛,似懂非懂,卻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天下午,家里沒人。宋連三恍惚間覺得石榴樹下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定睛看時,果然是趙小姐。他坐直身子,驚訝地看著窗外,心跳得咚咚響。趙小姐有些不安地朝屋里張望,看來她就沒打算出聲,站在院子里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

宋連三忙低聲叫道,在這里。

其實這院子里就他們兩個人。

趙小姐循聲步步走來,輕推虛掩著的門,門吱嘎地響,驚得她忙停手,聲音隨即而止。宋連三已經(jīng)在屋里開門,門卻沒響。他暗暗用力向上托著整扇門。

屋里沒有坐處。宋連三搓搓手,只是站著。趙小姐說,你還是躺好吧。

宋連三依言躺到床上去,雙眼看定了她。趙小姐掃了一眼屋里,對面還有一張床,這應(yīng)該是兩兄弟共屋,臟衣服舊褲子隨處丟著,一片凌亂,只好在對面床上半倚半坐了。看看宋連三,她忽然紅了臉,想說什么也沒說出來,低著頭將一只手護在另一只手上,像是要把手里的東西藏起來。過了好一陣,她終于抬頭低聲道,我是來謝謝你的。來,這個送給你。

宋連三這才注意到她手里還捧著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裹。趙小姐起身,雙手遞上。宋連三沒說話,伸手接了,不輕不重的,憑手感也猜不出是什么東西。托在手掌上,想打開,卻也忍著沒打開。趙小姐說,這是我爹前兩年從緬甸買來的,英國的巧克力糖。很好吃的。你吃一塊試試。

宋連三打開手帕,外國人的糖包裝得很精致,拿起一塊,撕開包裝紙,里面的東西跟包裝紙上畫的顏色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也不硬,這糖迅速在舌齒間融化,甜味夾雜著一點焦糊味,宋連三裹動了幾下舌頭,巧克力糖已經(jīng)融化,但堆積在舌頭的一個地方,他裹動了幾下舌頭,焦糊味消失了,留下滿口的甜。原來外國人吃的糖是這樣的。

宋連三朝趙小姐笑,又咬了一口。這一次,他想讓巧克力糖在口中融化得慢一些,于是靜默著等待巧克力糖在嘴里自然融化。趙小姐看著他笑了笑。

幾只麻雀忽然落在石榴樹上嘰嘰喳喳地吵架。

趙小姐說,你聽說了吧?日本人在芭蕉寨駐軍了。

宋連三看著趙小姐點了點頭。趙小姐說,現(xiàn)在,日本人離我們太近了。我舅舅說,往后我都不能出門了。我可能都不出門洗衣服了。

宋連三又點了點頭。

趙小姐再無什么話說,默坐了一會,于是起身說,我走了。

宋連三依然只是點了點頭。

在門口,趙小姐又回頭說,你好好養(yǎng)傷。

宋連三手托著包在手帕里的巧克力糖,看著趙小姐出了門。不知道要把手帕還給趙小姐,趙小姐也沒要回去。

宋連三看著趙小姐走出院子,跨出了大門,于是一塊接一塊地低頭吃著巧克力糖,很快就把巧克力糖吃完了。他意猶未盡地撿起包裝紙左看右看,神思縹緲。過了一陣,注意力才集中到手帕上,仔細看著一直拿在手里的手帕,湊在鼻子前一嗅,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香味,讓他驀然生出更多異樣的感覺。

宋連三養(yǎng)傷的這些日子,外面接連發(fā)生了很多事。日本人在芭蕉寨駐軍。經(jīng)常在周圍村子里轉(zhuǎn)悠的那個人,忽然吊死在了去荷塘村的路邊的一棵大青樹上。據(jù)說騰沖城里來人看了,然后叫了幾個荷塘村男人,把吊死鬼抬回騰沖去了,但那幾個荷塘村男人也一直沒回家。有一天晚上,芭蕉寨方向響起了槍聲。第二天就聽說是游擊大隊跟日本人交火了。游擊大隊?wèi)?zhàn)死了三個人,尸體被日本人在路邊的樹上倒掛了三天。有一天晚上,宋家營的狗一齊狂吠起來,家家都聽到了有人從村里跑過,又聽到有人在后面追趕。據(jù)說是維新社的人在追36師或者預(yù)二師的諜報員,但被他跑脫了。他們說維新社的人那晚上就住在宋正元家。

宋家營人總結(jié)出來了,經(jīng)常在周圍村子里瞎逛,問他做什么卻說不出個一二三的,一個兩個匆匆趕路的,忽然多起來的走村串巷的劁豬匠、小爐匠、雜貨商……不是維新社的,就是36師或者預(yù)二師的諜報員。

宋連三曾經(jīng)爬到村背后的半山腰朝芭蕉寨瞭望了一陣,但什么也沒看見。不是說看得見日本兵的膏藥旗么?也許他們收起來了。他只覺得這半山腰的樹林陰森森的,沒有半點春天的暖意。

宋連三也清晰地感受到家里的氣氛忽然變了。大哥跟二哥經(jīng)常吵架。母親隨時憂心忡忡,一副擔(dān)心焦慮的樣子。父親跟二哥好像形成了新的默契,他們把大哥排除在外了,也把母親和自己排除在外了。父親變得越來越暴躁,他發(fā)怒的時候,眼睛里像是要噴出血來,母親就滿臉哀怨地低下了頭,有時候還會輕聲啜泣起來。宋連三下意識避開父親和二哥,默默地體會忍受著家里的氛圍。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起宋曉武罵他的話:狗日的駝背,老子要再叫楊公子來,干死你媽。宋連三沒法判定真假,也不曉得要拿這句話怎么辦,只好轉(zhuǎn)念去想趙小姐。

一想起趙小姐,宋連三就更無法入睡。他只是想她。他把趙小姐的手帕握在手中,仿佛在牽著趙小姐的手?;貞浐拖胂?,到最后都會模糊一片,只有趙小姐的身影始終清晰。突然,他聽到父親的房門響了一聲。父親的腳步聲響到了二哥的房門前,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二哥出門又掩上了門……兩個人走過堂屋,走向院子的腳步聲……

二哥的聲音,去哪里守?

父親的聲音,還是去芭蕉寨吧。

別又像前幾天晚上一樣,白守半夜。

這得等機會。再穿點衣服。急不得。

不冷。要不就干脆拿宋正元下手。

算了,同宗同族的。讓別人來收拾他。

聲音遠去了。大門怎么沒響呢?也許他們就沒關(guān)門。旁邊床上的大哥依然在均勻地呼吸。遠處傳來兩聲狗吠之后,院子里就變得更加寂靜。

宋連三僵直在被窩里,又興奮又害怕。他要等待父親和二哥回來,等著他們帶回一個結(jié)果。

最后,宋連三被這折磨人的焦灼弄得筋疲力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見到父親時,他看見父親少有的變得和顏悅色??匆姸鐣r,二哥依然睡眼惺忪,一副沒睡夠的樣子。二哥也沒去洗臉,而是走到牛圈門口,伏著牛槽看牛,眼睛則有意無意朝草樓上脧。他在草樓上藏了什么?

中午,宋家營人都在議論芭蕉寨一個日本兵被人砍了頭。宋剛的父親說,真的,上午我去芭蕉寨,看見日本人把那具無頭的尸體運回騰沖城去了,還盤問了我好半天。芭蕉寨的人猜測是游擊大隊的人干的……宋剛他爹壓低聲音說,不僅要殺,還要砍頭,肯定是提著頭去報功了。

宋連三一聲不吭,心里又害怕又興奮,驕傲得容光煥發(fā)。他拼命忍住了要說什么的沖動。這時,宋曉文向人群走過來,大家互看一眼,改口講起了育秧苗、敲土塊整理農(nóng)田準備春耕的農(nóng)事,有的人干脆轉(zhuǎn)身走了。

宋曉文叫住宋連三問道,他們剛才說什么?

宋連三看著宋曉文陰鷙的眼神說,他們在說宋曉武的事呢。話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這是對趙小姐不敬。他忽然看見宋曉文笑起來,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還忘了要謝謝你呢。等我娶她的時候,請你干一碗紅糖雞蛋。

宋曉文一臉陰笑地走了。宋連三看著背影呸了一口。

二哥在草樓上藏了什么?這疑問讓宋連三焦灼。宋連三爬上了自家的草樓,夕陽正把他的身影,斜長地照映在墻壁上。草樓上堆放的是稻草、米糠,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二哥會把東西藏在哪兒呢?稻草與米糠之間的雞窩,明顯被墊高了些。宋連三伸進手去,摸出一個帶皮帶的黑乎乎的東西。一頭是鏡片,很小??匆谎?,什么也看不到。但另一頭的蓋子好像可以揭下來,還有根線拴著,揭下來,也是鏡片。他把小的一頭湊近看,院子里的雞驀然變得碩大如鵝。宋連三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時,院子里的石臼、木杵大得超出了視界。朝遠處看,高黎貢山被一把扯到眼前來,清晰變大了不少。宋連三放下那東西,山巒又變得渺遠。再湊到眼前來,他發(fā)現(xiàn)張朝選正跟著他老子張二狗在宋正元家的菜田里干活。轉(zhuǎn)動方向,鏡頭里又看見宋剛的父親正在不遠處的山腳下放牧,連他彎腰撿石子趕羊的動作都看得清楚。他還不算太老卻死了兒子,早變成了一副凄苦模樣。

……

天剛蒙蒙亮,災(zāi)難悄悄來臨。

第一個看見日本兵的是宋輝國。宋輝國正蹲在挑水處的石板上朝兩只木桶里舀水,聽到動靜回頭,兩把明晃晃的刺刀對準了他。他滿臉驚悸地慢慢站起來,脫手的葫蘆瓢掉進水溝,旋轉(zhuǎn)了一下就歪斜著順水漂走了。日本兵示意他朝前走。宋輝國木然地看了一眼漂遠的葫蘆瓢,覺得自己的一部分都隨葫蘆瓢漂走了。

村里的狗開始亂咬。有人在大喊,日本人來了,接著傳來幾聲槍響。宋家營驀然變得像一鍋沸騰的水。許多人拖兒帶女沿路朝外跑,不管從哪條路走的,都被日本兵的刺刀逼了回來。有的人避開大路,房前屋后躲避著日本兵亂跑,又引出了幾聲零星的槍聲。隨后,日本兵開始挨家挨戶搜查。

聽到日本兵來了的喊聲時,趙小姐正在梳頭發(fā)。她臉色劇變,手一抖,把自己的頭發(fā)拽得生疼。她想加快動作,可手不聽使喚,頭發(fā)就老是扎不起來。她沖著廚房喊了一聲,舅媽,說日本兵來了。姚氏反應(yīng)倒是快,她從廚房里急匆匆跑出來朝臥室奔去,我去喊兩個娃娃。你趕快躲起來。

姚氏跑進臥室,對依然熟睡的兒子宋河和女兒秀秀大喊,快起來,日本兵來了。宋河嚇得驟然坐起,揉著眼睛不知所措。姚氏一把抱起女兒,忙著給她穿衣服,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日本兵來了。日本兵來了……嚇得小女孩驚恐地瞪著眼睛,任由姚氏擺布。

趙小姐站在堂屋里,頭發(fā)依然沒扎起來。她左顧右盼要找一個藏身之處,可實在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她聽到姚氏的喊聲,你還不穿衣服?然后是表弟宋河哭兮兮的聲音,我的褲子穿不成。我的老祖公哎……這是舅媽的聲音。

咣當(dāng)一聲響,大門被人踢開了,四五個日本兵擁著一個腰間帶刀的日本兵警覺地踏進了院子。日本軍官看著趙小姐,喲西地叫了一聲,那眼神,像老鷹盯著小雞看,還朝趙小姐笑了笑。然后突然回頭叫了一聲,日本兵嗨一聲整齊回應(yīng),分頭朝各個房間的門奔去。不一會兒,姚氏就被兩個日本兵推搡著出來了。趙小姐看見舅媽手里抱著表妹,宋河一只手揪著姚氏的衣襟。兩個日本兵嫌她走得慢,又推搡了她一把。趙小姐注意到表弟宋河還光著屁股。

軍官揮揮手,兩個日本兵推搡著姚氏朝大門外走。經(jīng)過趙小姐身邊時,姚氏說,跟著走。趙小姐剛要移步,就被軍官伸出一只手攔住了。趙小姐看著舅媽一步步走向大門,心仿佛也被舅媽的腳步聲攥緊了。在被日本軍官一把抱起的瞬間,趙小姐絕望地喊了一聲舅媽。

走到大門口臺階上的姚氏,被趙小姐這聲舅媽叫得心一顫,扭頭就看見趙小姐已經(jīng)被軍官抱到了堂屋。她放下女兒的時候,她身后的兩個日本兵就把刺刀伸在了她的路徑上。姚氏對刺刀毫無反應(yīng),也許她覺得刺刀攔路只是嚇唬她而已。她轉(zhuǎn)身驚叫了一聲就向趙小姐跑去。她剛跑出一步要邁第二步時,兩柄刺刀就同時頂進她的腹部,到像是她自己撞上去的。姚氏看著兩個日本兵,保持著嘴巴張開驚叫的姿勢,臉上迅速變成了驚恐和茫然,好像在奇怪那刺刀何以會插進了自己的肚子。日本兵又用力頂了一下槍,姚氏直腰后仰,日本兵又猛然抽出刺刀,姚氏便臉朝下栽倒在了院子里。在兩個孩子的大哭聲里,姚氏的血慢慢滲進了自家院子的泥土里。

外面亂起來的時候,宋連三還沒起床。他聽見父親在喊,老二,外面在亂,可是日本人來了?你那東西藏好了沒有?

宋連三聽見二哥焦急的聲音,在圈樓上雞窩里。你再瞧一眼。

大哥一骨碌翻身下床找衣服穿。宋連三也忙跟著起身。然后就聽到了砸大門的聲音。宋連三忙湊到窗前看,咚,咚,兩個穿黃軍裝的日本兵直接翻墻跳進了院子。父親還趴在上圈樓的木梯上。日本兵擺了一下槍頭,示意父親下來。父親只好從梯子上退下。大門被打開了,又進來兩個日本兵。

宋連三鞋還沒套上,房門前已站了一個個子高大的日本兵。趿著鞋的宋連三,被日本兵一把扯出了房門。

幾個日本兵押著宋連三一家五口朝村中大青樹下走去。宋連三心跳如雷,那雞窩里的望遠鏡一直在腦海里晃來晃去。父親看到宋連三在哆嗦,把手扶在他肩膀上,輕聲說,別怕。話音剛落,父親的背上就被日本兵搗了一槍托,一個趔趄,伏著宋連三的手下意識用力,差點把宋連三按倒。二哥朝日本兵瞪眼,旁邊的日本兵大叫了一聲八嘎,也搗了二哥一槍托。

大青樹下已經(jīng)站了很多人。宋連三看見宋正元三父子跟日本兵站在一起,還有兩個帶槍便衣,其中一個正是宋曉武嘴里的楊大公子。接近人群時,父親又低語道,散開了,別聚在一起。話音剛落,他的背上又挨了一槍托。宋連三看見父親像只鳥一樣張著手臂向人群撲去。站在前面的宋輝國拽了一把,父親才站穩(wěn)了,捂著胸口艱難地咳了幾聲。

宋連三站進人群,依言跟家人悄悄挪動腳步散開了,心下稍安,于是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趙小姐的身影,沒看見,心又揪了起來。混亂中,宋河也拉著妹妹被趕到大青樹下。倆人一見父親,重新放聲大哭,斷斷續(xù)續(xù)地向父親敘說道,媽被他們戳了兩刀,撲倒在院子里,喊也喊不答應(yīng)……還在流血……那些人把大表姐抱進房間里去了……宋輝國摟著兩個孩子癱坐在地上,眼淚順著臉頰絕望地流淌。

太陽都從山際露出臉來了,日本人依然沒什么動靜。一村人靜靜地看著陽光慢慢從村背后的山上一直照射到村里來,從大青樹的枝葉間斑斑駁駁地灑到地上,偶爾發(fā)出的咳嗽聲都會嚇人一跳。

那軍官終于來了,旁邊跟著一個沒見過的中國人。日本兵、宋正元和他們旁邊的幾個中國人頓時神色悚然。人群亂了一下又靜下來。宋連三從人縫里看出去,眼光僵在了日本軍官手中的黑眼鏡上。

那軍官走到正對面來,說了幾句什么,旁邊的那個中國人又對宋正元說了兩句,宋正元的眼光迅速在人群中搜索著,停留在了父親的臉上。宋正元清清嗓子喊道,宋正楷,太君問你這望遠鏡怎么會在你家的雞窩里?

宋連三看見父親一步步走出人群,腳下也自然地跟著朝外移。但剛邁步,就被宋剛他爹用力拉住,還被重重地捏了一把。宋連三看見兩個日本兵撲上來挾住父親,拖到日本軍官前面。那軍官瞪著父親。宋連三聽見父親說,我撿來的。

那軍官聲疾色厲地喊了幾句。那中國人又朝宋正元耳語。宋正元猶疑了一下,突然朝站在前面的二哥一指,兩個日本兵撲上去把二哥拖出了人群。二哥在日本兵抓住他的時候突然大叫,就是老子干的。老子一個人干的……狗日的日本兵……宋正元,把我爹放了,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宋連三一陣顫抖,牙齒扣得得得響。他看到二哥被兩個日本兵架到那軍官面前后,松開了二哥的手臂,看見二哥伸手就去抽那軍官腰間的刀。軍官一手格擋開二哥的手,怒叫了一聲八嘎,抬腳蹬出。二哥噔噔噔退了三步。二哥站穩(wěn)身體又要撲上去,架他的那兩個日本兵已經(jīng)橫槍直刺,兩柄刺刀瞬間穿透了二哥。二哥艱難地對著旁邊的宋正楷喊了一聲爹,身子慢慢軟了下去。日本兵的刺刀一抽,二哥就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陣驚呼,引起被壓抑著的騷動。

兩個日本兵重新捉住了父親。

母親是在二哥倒地的時候呼天搶地地沖出去的。她伏在地上摟著二哥大哭。父親也開罵了,小日本,那個吊死鬼是我殺的。那個日本兵的腦袋也是我砍的。有本事一刀把老子殺了……給老子來個痛快……

宋正楷罵一句,那個翻譯跟著說一句,日本軍官手中的指揮刀被他越攥越緊,最后終于刷一聲抽了出來。宋正楷雙臂被兩個日本兵擰到后背,身體被摁在了地上,他依然努力昂起頭來怒罵。那軍官雙手高舉起指揮刀,隨著一聲八嘎斜刺里劈下,宋正楷就一頭栽到了地上。

周圍一聲驚叫,個個調(diào)頭掩面,不敢直視。

宋連三母親那聲聲嘶力竭的尖叫,撕開了那讓空氣凝固的死寂。當(dāng)丈夫的身體栽倒時,她也一頭栽倒在了兒子的尸體上。

宋連三一直被宋剛的父親緊緊抓著手臂。到后來,他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木然看著地上的父母和二哥,無知無覺,甚至連日本人是何時走的都不知道了。宋剛的父親在朝他背上使勁拍掌的同時,在他耳際大喊一聲,宋連三才驚醒過來,哇一聲哭出了聲。

他看見有幾個女人圍著母親,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喊名字,折騰了一陣,母親終于嚶嚶地哼了幾聲,醒轉(zhuǎn)過來。宋連三看到醒來的母親突然咯咯笑個不停。她掙脫開那幾個女人的拉扯,哼起了一首誰也聽不清什么意思的催眠曲,然后就在村里人的淚目注視下飄飄蕩蕩地走了,很像一條游走在水草間的母魚。

日本兵走時,還放火燒了宋連三家,大火波及旁邊的兩家人,三家人的房屋家產(chǎn)盡皆化成了灰燼。

宋家營人一齊幫忙,將父親、二哥、姚氏,還有跑到村背后被開槍打死了的宋寶生埋在了宋剛的墳旁。母親整日里瘋瘋癲癲在村子游蕩。大哥經(jīng)常會一陣哆嗦就臉色鐵青地蹲在地上。至于宋正元,村里人給宋連三講的是兩番道理。有人對他說,你爹你二哥都是他喊出去的。不報殺父殺兄大仇,那還叫男人嗎?也有的人跟他說,算了,那個翻譯官還在問你家還有沒有別的人,是宋正元說,你家就你二哥一個兒子,才保全了你兄弟兩個。他說這個話,算是救了你兄弟兩個。

宋連三沒法判斷哪個說法對,沒人處就獨自拍打著自己的腦袋。但無論如何拍打也還是想不出對錯。沒法判斷,他只好不判斷。有一次在村口碰到宋正元,宋正元忽然駐足對他說,我算是救下了你兄弟兩個的命。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宋連三發(fā)現(xiàn)他眼中有點茫然,也有點余悸。宋連三一言不發(fā),默然走過。

宋連三偶爾會想起趙小姐。宋家營私下都在傳言,趙小姐被七八個日本兵糟蹋,腰都腫了,她舅舅到處找醫(yī)生,好不容易才救下一條命。趙小姐在村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奇怪的是,她家騰沖城里的家人,也一直沒來接走她。宋連三一直沒去看趙小姐。他想,這時候趙小姐肯定也不想見人。

宋連三也像他母親一樣在村里游蕩,一言不發(fā),走起路來悄無聲息。村里人都懷疑他是不是也像他媽一樣瘋掉了。宋連三當(dāng)然沒瘋。他的背心里經(jīng)常是熱的,他覺得有一股從天上灌注下來的熱氣,滿滿地支撐著他的背脊骨,讓他站立得筆直,讓他走得輕盈,讓他的手臂充滿了平日里感受不到的力量。他甚至打算好了,接下來要做什么。

大哥開始清理只剩下一個墻圈的家,他去山上割了很多茅草,準備先蓋三間茅草屋安身。大哥對看著他干活的宋連三說,莫非你就這樣看著,手都不想伸一把嗎?

宋連三說,你蓋吧,我什么都不想干。

你怕真的是腦子不清楚了。一點事都不懂。

你蓋房,夠你和媽住就行了。

莫非你真的不???

我不住,宋連三毫不猶豫地說。

大哥看了他一眼,又低頭清理瓦礫。宋連三看著大哥,心底翻出無盡的酸楚,終于咬咬牙走出了那道沒被大火殃及的孤零零的大門。他想,她確實該走了。于是毫不猶豫地向宋輝國家走去。

宋輝國家同樣一片哀戚氣氛。宋連三朝院子里張望了幾眼,見趙小姐病懨懨地坐在廊檐下。看到有人進來,趙小姐馬上起身想要避開??辞迨撬芜B三,這才猶豫了一下重新坐下。她看了宋連三一眼,就垂頭不語,一副哀怨絕望毫無生機的模樣。

宋連三說,你好些了吧?

趙小姐稍抬頭說,好多了。宋連三看見趙小姐青一塊紫一塊依然浮腫的臉上漾起了一絲笑意。

你家人怎么不來接你?

趙小姐咬咬牙說,我也曉不得。

我要走了,來跟你說一聲。

趙小姐抬頭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怒江邊找預(yù)二師。我要去當(dāng)兵。

趙小姐確信這是真話之后,皺了皺眉說,預(yù)二師,聽說前一陣被日本人打散了。

那我不管,只要打日本人的兵,我都當(dāng)。

趙小姐眼眸里閃了閃亮光,心想他終于長大了。宋連三望著她,心旌搖動,脫口低語道,你等著我嘎,過幾年我來娶你。

趙小姐看看他,低頭看著地上。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悲戚悠長地嘆了一口氣。抬頭看他,見宋連三依然盯著她,于是木頭似的點了幾下頭。宋連三忽然伸出一根手指來說,拉鉤。趙小姐悄無聲息地也把小指伸出來,勾在了一起。宋連三只覺得一股幸福的暖流順著小指流過來,沿著手臂一直鉆進心底,癢酥酥麻滋滋的,令他手足無措,于是回頭就跑。大門口又傳出他的聲音,你別騙我嘎!

趙小姐心里仿若有塊大石頭落到了地上,便急道,你早就說過了的。

1944年9月14日,淪陷了兩年四個月零四天的騰沖城在遠征軍第20集團軍的猛烈攻擊下終于光復(fù)。連續(xù)響了45天的槍炮聲,最后沉寂了。

昔日古樸秀麗的騰沖城,現(xiàn)在到處是殘垣斷壁,碎磚瓦礫。36師二團三營傳令兵宋連三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的軍裝,在那些打掃戰(zhàn)場的民工和士兵間穿梭,見民工模樣的人便問三石巷在哪里。

幾個民工正在清理瓦礫,準備把埋在下面的一具士兵的遺體刨出來。聽到問話,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民工直起腰來,對著一片斷垣殘壁東看看西看看,然后看著宋連三說,沒有了,被炸平掉了,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宋連三急忙又問,你知道趙伯和家人怎么樣了么?

民工說,哦,做玉石生意的趙先生家啊……曉不得了。很久沒見過他們家人了。你看騰沖城都平了,有命的才活得下來了啊。你到別處問問吧。

宋連三繼續(xù)四處詢問,又到難民堆里尋找查探,最終還是沒打聽到趙伯和一家人的任何消息。兩天后,他也就隨部隊向畹町方向開拔了。

宋連三那天中午離開宋家營,東躲西藏地一路向北走去。他只知道在靠近緬甸的界頭一帶,依然有遠征軍在活動。沿路幸好也沒碰到什么麻煩。誤打誤撞,竟讓他走進了高黎貢山西麓遠征軍36師的防線。這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年,被徑直帶到了師部。盤問出來的故事,讓那個盤問他的人微微皺眉,心生惻隱。宋連三也從這個看上去官階不小,臉色越來越和善的中年人身上看出來了,他想要當(dāng)兵的愿望馬上就將成為現(xiàn)實:這讓他回答的聲音越來越大,自信與憤怒溢于言表。

坐在對面盤問宋連三的人,正是36師師長李志鵬。

一次朋友小聚,說起最近在寫什么的話題,我大致講述了一下寫作中的小說《遙遠的高黎貢山》。坐在我旁邊的周報專欄作家張琴說,你寫的這個趙小姐,我曾經(jīng)采訪過她,可惜未能成文。

她采訪過趙小姐?我當(dāng)然很感興趣了??创蠹乙捕寂d意盎然,于是張琴講述了她采訪趙小姐的詳細過程。她說:

2012年3月的一天,我按照別人寫的一篇回憶錄里所提供的線索,到宋家營去找趙小姐。一開始我也不抱什么希望,這么多年,趙小姐還真的在宋家營生活?只是想既然有這么個線索,去落實一下也是好的。

在村里的那棵大青樹下,我遇到了一個七十來歲老人。聽說我要找趙小姐,老人滿眼狐疑。我只好謊稱自己從緬甸來,是趙小姐的遠房親戚。看得出來,我這善意的謊言,并沒有打消對方的猜疑。但一聽說我是從緬甸來的,則好像吊起了對方的熱情。他說他叫宋河,是趙小姐的表弟。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幢有點陳舊但并不簡陋的房屋說,那就是我表姐的家。他說,我表姐夫死后,表姐依然保持著她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隔三差五就要坐車到和順鄉(xiāng)圖書館,去看一天的書。每次都是很早就去,末班車才回來。今天一大早就見她坐車出門了,估計又是到圖書館看書去了。你到和順圖書館去找找看。

我只好開車回到那個全國最大的鄉(xiāng)村圖書館。一進閱覽室,就看見一位頭發(fā)雪白的老人,獨坐在一個角落里專心閱讀。照年齡、氣質(zhì)判斷,我猜想那就是她。再說也沒有更符合類似特征的其他人。我悄悄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她翻動書頁的時候我才看清了書名:《緬北之戰(zhàn)》。我也看過黃仁宇先生的這本書。

她隨即就注意到了我。她抬頭對我一笑,我也對她笑笑,然后輕輕地叫了一聲趙小姐。她滿臉狐疑,甚至有些警惕地看著我。我拿出記者證翻開,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她拿起來瞇著眼睛看了看,臉色稍稍緩和,問道,你想采訪我?

我鄭重地點了下頭。她也變得鄭重了。我看見她猶豫了一瞬間,最終還是起身還了書,跟我一起走到院子里。我說找個茶館之類的地方談,她不愿意。于是我們在圖書館院子里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

我詳細地說明來意。她表現(xiàn)出一副很配合的樣子。她說,自從日本人占據(jù)了騰沖城,我就一直在宋家營生活。先是逃難,寄居在舅舅家。騰沖光復(fù)時(也許是騰沖光復(fù)之前,我也沒查清楚)我家人就都不在了,我只好一直滯留在宋家營。我家那老倌也是宋家營人。他在日本人占據(jù)騰沖時當(dāng)了兵,一直到1948年才回到宋家營。他一回來,我就嫁給了他。我不能生育,我們一輩子也就無兒無女,就這樣過活到了現(xiàn)在。那些年磨難多。后來生活狀況好了,但我們也都老了。老倌前兩年過世了。我腿腳還方便,沒事就會來這里看看書,消磨時間。

我隨口說了一句,看您這樣貌,看您這生活狀態(tài),可一點也不像農(nóng)村老太婆。

她看看我笑了,說,我也在騰沖女中念過書。你可能不知道,我祖輩父輩都是做翡翠生意的。房子雖然在收復(fù)騰沖時候炸平了,但地基還在。她忽然向我描述起了她家做翡翠生意時候的景況。

采訪一開始還算談得順當(dāng)。但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提到那個敏感話題時,她驀然就住了口。眼神渺遠,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然后就不再說話了。

這次采訪就這樣陷入了僵局,無論我再提起什么話題,她都不再開口。我只好提前結(jié)束了這次采訪。我說開車送她回去,她拒絕了;我提出再到宋家營采訪她,她也委婉地謝絕了,然后就客氣地跟我告別,離開了圖書館。

之后我先后五次到宋家營,她都不在家。采訪別人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碰到這樣的事。但別人多半是因為避而不得,最終我還是有機會打動她們。只有這位趙小姐,真是只有一面之緣,之后就徹底消失了。問別人也都說真的不知道。我猜想,她還有別的地方安身,可以回避我。這么多年過去,估計她也不在人世了。

我說,她的話里埋藏著很多線索。

張琴說,我所找到的當(dāng)年被侮辱女性當(dāng)中,她是消失得最早最快的一個。唉,一輩子的傷疤,沒幾個愿意主動揭開的……

我點點頭,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張琴曾經(jīng)鍥而不舍地追蹤采訪或與作者約稿堅持多年,在周報上開設(shè)專欄《她們》,以一個個悲慘案例,記錄下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華女性最沉重的那一頁。

【黎小鳴,本名黎永泉,云南永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橡皮泥》、中篇小說集《在水邊眺望愛情》等。獲得過《滇池》文學(xué)獎、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基金獎?,F(xiàn)居昆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