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陳偉芳：穿越花季 ——宿管記（2025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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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陳偉芳
陳偉芳，山東濟寧人，70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從事消防設施操作員工作。曾獲萬松浦文學新人獎，多次入選中國作家網“本周之星”。
作品欣賞：
穿越花季
——宿管記
一
穿過綠化帶，男生宿舍對面，女生宿舍坐南朝北。進門，過測溫門，門廳西墻橫掛一面大鏡子，比黑板還大。白墻上斑斑猩紅，凌亂的紅，口紅鈐下的印跡，即興的行為藝術。
上學放學，我和同事金站在門口迎來送往。
藍藍白云天，空氣清揚，翠藍校服的男生女生，積極奮發(fā)的純凈，青澀。開學季，男生穿著整潔，從家里初來校園的干凈，媽媽操過心的干凈。穿什么都不過分的女生，瘦伶伶的身材，曲線若隱若現(xiàn)，骨感而飄逸。水滑的肌膚，波蕩著葡萄紫、麥穗黃、奶奶灰的長發(fā)。
職業(yè)技能學校，早已名聲在外。中考無望，不過混一紙文憑。圖省心的家長，竊愿老師看著孩子，提起學校卻羞羞答答，閃爍其詞。時代使然，無論來自城鄉(xiāng)，興奮茫然的新生，眼神空洞游離的往屆生，同一片藍天下，衣著打扮，看不出明顯差距。
下晚自習，一路快遞，烤腸孜然香，螺螄粉味，逶迤進宿舍。燈影里牽手，勾肩搭背的男女，眾目之下，靦腆，虛榮，愛得荒唐閃爍。
幾個女生不回宿舍，遠望著男生宿舍，像看投屏電影。樓層的窗戶，現(xiàn)出心儀的身影，一個異性的漩渦。男宿舍的玻璃窗紙揭光了，女宿舍的貼著花紙。無聲的默片，數(shù)星星般神往，秋蟲在草叢一唱一和。
夜色朦朧，四個女生走來，停在門口臺階，呼喚暗影處一學生。女生嬉鬧，分散去我的目光。突然，金攔住一高大學生：“不能進，你是男生?！蔽业男暮龅靥岬缴ぷ友?，只見那人戴著口罩，短發(fā)，一條黑裙子，壯實高大。他腆著臉笑道：“姨，讓我進去吧，在她床上不亂跑，我沒地方住?！迸奚崾侵氐兀瑢W校老師進入都登記，周末的留宿生都有名單報備，我們板起面孔。他轉頭埋怨一女孩：“都是你，讓我穿裙子。”然后，灰溜溜地跑向男生宿舍。心落進肚子，又想笑，網上傳聞在眼前大變活人了。
女生嘻嘻哈哈，感到好玩得很。熊孩子，宿管阿姨眼里不揉沙子。性質惡劣，一商量初犯，別報了，報上直接開除。
問金，怎么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一開始也沒在意，一眼瞅見男生的大運動鞋，露出狐貍尾巴。
自己的孩子求學在外，身邊的這些學生，與我打招呼的，不打招呼的，都喜歡。眼中皆是清純的女兒，我不是看透她們的母親，或敵對的母女，我不想動用成人的魚眼睛。
一個個輕倩的身影，魚貫進出，眼花繚亂，置身青春花叢，暫忘自身的婦女感。十五六歲，愛扎堆的年紀。獨行的似乎有點心理問題，也許缺少家庭溫暖，周末也不愿意回家。金喜歡張揚的女孩，常提醒女孩子們：口紅有毒。
宿舍的大觀園，靈珠般的女孩，青春的身影，像一只只蜻蜓，飛進飛出。
技校與時俱進，設春考班，卡著分數(shù)招來。管理嚴格，到校沒收手機。老師劇透，學生可能有兩部手機。像正規(guī)高中勤奮學習的畢竟少數(shù)，語數(shù)外加技能，百分之九十的學生能上不同程度的專科。聞聽，欣慰一些。回宿舍，拿書本的少見，各種快遞投懷送抱。
在這紅粉之地，瞟一眼鏡中的自己，真實的鏡子里，早已找不到自己的青春。對面墻上的規(guī)章制度，像粗暴精準的花剪，不準旁逸斜出。
新生入學，軍訓十天。頭幾天，就有吃不消的請假回家。晚上，一個瘦瘦的女生，腿疼得被架著回來。詢問后表示未受傷，平時不運動，肌肉拉伸得疼痛。近十點了，一直做她工作，告訴她不用回家，歇一夜會好的，女孩非走不可。母親從四十多里外趕來，扶她坐上電車，秋夜寒氣升，同學送來上衣，值班老師送出校門。
學姐萌說：“我們軍訓，一個請假的都沒有?，F(xiàn)在，女孩例假，也請假?！泵仁菍W生會干部，常來宿管室，懂事多，學生管理方面，視她為可倚重的臂膀。
周末，往屆生回家了，新生開始放縱。十點查完寢室，剛迷糊著，咚咚咚，學生敲門，反映一宿舍炸鍋了，竄宿舍，聒得人睡不著，一說還罵人。
披上保安服跟去，金沒敲門闖進去。一個女生正在脫衣服，一個躺床上，話語強硬，滿口是理。突發(fā)情況，像一條摁不住的活魚，我們手忙腳亂，幾無經驗，處理武斷，真是初來乍到，摸不請鍋灶。
周末晚上，外墻的鐵絲網被鉸鉗剪開，三個社會青年混入校園，帶一穿迷彩服的女生翻墻，總務處老師追趕，一磚頭扔來，被砸破了頭。
學生處主任來宿舍強調：按時開關門，晚自習后，女生宿舍只進不出。提早站在門口，挨個解釋，新生正是立規(guī)矩的階段?？谡f無憑，打印出來，符咒一樣貼門口玻璃上。
“感覺自己忘了點什么，原來忘了畫眉毛?！贝箸R子前，眼風里互相模仿，涂口紅，描眉畫眼，一場完整的化妝，沒耐心做下來。懵懵懂懂的女孩，任性地借鑒成人的時尚，偏執(zhí)地混搭，青春怪異，都壓得住。一上午的日頭，捂得蒼白的臉鍍上小麥色。紅唇女孩，配上曬色，艷得不再突兀。
她們把手臂、脖頸伸給我看。天生皮膚白的，也泛了紅，個別同學，脖頸曬傷，米粒狀小泡，塌下去，蛻一層皮。防曬霜擋不住秋老虎的余威，烙下深淺印記。
門口站隊，手機屏前，捋一捋頭發(fā)，定個型，不許風吹亂。教官帶女生回宿舍，退役的年輕軍人，一臉嚴肅地在門口登記。我陪同走進宿舍，教官調侃這兒五味雜陳：烤腸味，方便面味，香水味，化妝品味，鞋臭味。
被子放涼席上，教官一遍遍示范，整豆腐塊，爛漫的吵嚷里飄出要手把手地教這樣的話，他簡直想奪門而去。心靈手巧地疊出了棱角，供在床上，不忍拆。平時在家懶得鋪床疊被的，笨拙地與被子較勁。
好奇地參觀另一宿舍，一矮胖的女孩說：“歡迎宿管阿姨?！惫恼频男」媚铮涣邿崆?。溫和地笑笑，無言以對。平時，兩個女孩，一高一矮，都是胖妞，形影不離。開口就笑，小嘴抹了蜜，甜甜地喊阿姨。
高的女孩說：“我們喊宿管姐姐吧！”矮的接話：“喊宿管媽媽?！眱扇送暫捌饋?，我的臉潮紅，心里像喝了蜜。除了兒子，竟然有女孩喊我媽媽，真真切切。萍水相逢，一切掛在臉上的女孩，我當真起來。她們呢？也許一時興起，開心果一樣，鬧著玩吧。此時此地喊完，過后全然忘了。
回到宿管室，不能自抑地告訴了金，儼然收下了干女兒。時時提醒，不僅僅是宿管，要用母親的耐心，溫柔以待。
心里莫名地期待。下課回來，兩個女孩剛喊一聲阿姨，忽然想起什么，一齊改口：“宿管媽媽?！弊宰匀蝗?，無一絲違和，我倒不好意思了。
一聲媽媽，喊化了心，喊阿姨時竟有點小失落。對金也改了口，歡喜地說有兩個宿管媽媽了。
金的女兒快去上師專了，正在學車。發(fā)來圖片，腳脖子上叮了幾個包，咬哭了。哪怕撒嬌，蚊子分明咬當媽的心，金幾次打電話，叮囑抹風油精。路上騎著車，金一想到女兒快走了，淚順著面頰淌下來。
軍訓完，新生中午就回家了?；丶遥瑳]有一個不歡喜的。還有一上午的訓練，心早已飛了。
一個女生沒笑臉，寒著臉，紅了眼圈。金眼尖，忙問：“怎么了，回家還不高興？”
“我們舍不得教官?！?/p>
忘了教官的嚴厲，跑圈的懲罰。那么輕易動了情，心直通淚腺。嚴肅的、隨和的教官，更留戀哪個呢？當然，隨和的多些，更像小女生渴望的大哥哥。離別的眼淚，不請自來。大哥哥們的眼睛也會潮嗎？猶記不由分說放到手心的棒棒糖。輾轉于各個院校，新生的淚像一茬茬露水，打濕聚散。
“鞋子都臟了，腳上這雙還穿得出門?！?/p>
金說：“回家抱抱媽媽。說自己軍訓沒掉隊。”我想，媽媽會屁顛屁顛地提起那些臟鞋子。
女孩一身黑，自來俏。高高的發(fā)髻，隨意地一挽，修長的脖子上方一朵黑玫瑰，淡淡地，慵散地，無忌地盛開。一撥撥養(yǎng)眼的女孩，沒有女兒的我，打心眼里喜歡，呵護著自己遺失的花季。
二
門口，一個中等個，白凈的女生，端一杯奶茶，站住說：“我沒錢吃早點了?！苯鹫f：“以后細水長流地花，不要有錢就大手大腳，爸媽知道你沒吃飯多心疼啊?！迸⒄f：“我不告訴他們。在家時，吃的東西很多，可我的胳膊瘦?！?/p>
秋涼了，不吃飯身上怎么有熱量，還穿著短袖迷彩衫。想起金有月餅，就說：“拿塊月餅給她墊墊?！迸⒉缓靡馑?，兩塊月餅塞到她手里，感激地連謝謝都忘了。
金說：“她就是那個想穿越的女孩。”
一直想認識她，今天才轉到我面前。女孩十五歲，二胎，哥哥結婚了，父母年近六十。問金：“阿姨，為什么又生下我？”金說：“有人給挎?zhèn)€籃子頭呀?！?/p>
“籃子頭是什么？”
“里面有雞鴨魚肉，孝敬父母的?！?/p>
“我怎么才考了100多分，我能上大學嗎？”
“光玩手機了吧？”
“是的，關上門，媽媽還以為我在學習呢，其實，在玩游戲?！?/p>
“現(xiàn)在學也不晚，學校宣傳欄上都是考上大學的?！?/p>
“能穿越多好，到古代去，和古人說說話，多好玩呀！”
穿越劇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看多了，以為到處是太子，小姐，仙俠，桃花源。放到古人的水深火熱里，就知道生亦何歡了。她說寫了一部穿越劇，快發(fā)網上了。很想見識一下，那穿越的天賦。
沒走出父母視線的女孩，說著天真的話：“為什么先生了哥哥，讓我在媽媽肚子里呆了八年，才生出我呢？”她的心里話，宿管阿姨也懵了。
開學一個多月了，無人解答她們的疑問，樹立未來的信心，目標嗎？迷途的羔羊，從一個羊圈趕到另一個羊圈。
一直想問，穿越劇寫完了嗎？一天，她在門口等同學。湊上前去，告訴她怎樣去區(qū)圖書館辦借書證，多看些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能開闊視野。她似乎感興趣，自己好為人師，也不知匆匆來去的她，邁進文學殿堂沒有。菜鳥驛站遍布犄角旮旯，搬運精神食糧的書店，少得可憐。
愛穿漢服的女孩，如古裝劇里的鶯鶯燕燕，里子還是一顆現(xiàn)代的心。身著COS裝，體驗星際穿越，喜歡當下的自己在別處。
金送女兒去學校，在飯店買了50元的炸帶魚。女兒拒留，嫌滿宿舍魚腥。人家女兒與母親分別，眼淚汪汪，女兒卻攆著快走。晚上，她睡不著，想女兒睡上鋪，會不會夢游摔下來。宿舍里沒廁所，晚上出去害怕嗎？學校那么大，會不會找不到回宿舍的路。金一肚子的不放心。
上著班，電話遙控女兒的動向。吃了什么，熱水器怎么加熱。見面如仇，女兒抱著手機笑嘻嘻，漠視母親的存在。一問就蹦：“別管我，給我點私人空間，再管，給你弄個小女婿來?！蓖獗頊厝岷晚樀呐?，也有粗野的內在。
風一樣自由，瘋來瘋去，沒頭沒腦，像青春的本色。嬉鬧時迸出臟字，不順耳的，就左耳進右耳出。她們也說著暖心話：“阿姨，別老站外面了，屋門口避風?！?/p>
“天冷了，多穿點衣服?！彼齻兒爸?，只穿一件單褲，露著腳脖子。
“阿姨，站著不累嗎，坐一坐吧！”
金愛夸：“又俊了！”相熟的女孩喜滋滋，一團和氣。好話三冬暖，撓著舒服的癢。舌頭不過打個滾，我卻嘴拙，夸大其詞的話閃舌頭。平時，她是紅臉，我唱黑臉。
老不遵守規(guī)定的，引起我的對立感。嚴管意味著得罪。一個外號“野豬”的女生，同學無所顧忌地喊著外號。一塊回來，她落在后面，同伴關上門，不讓野豬進，門推拉著遭罪。忙給她開門，怕惱了，真的不回宿舍?！敖裉毂憩F(xiàn)不錯，沒有來晚。”給她一個甜棗吃。本打算跟她較勁，再來晚，關門外一會兒，煞煞她的瘋勁。
往屆的大姑娘，玩心也不退，追逐打鬧個沒完。還是哄吧，多尊重，不硬勒，人怕敬的。作為大人，不必耿耿于懷，耐心低進塵埃里。
一短發(fā)女孩，有點男孩氣，說話幼稚。我們吃飯時，她湊過來看。拿一杯粥，說錢花完了。給她兩個饅頭，長身體的孩子不能餓著。她買袋奶還情，沒要。一天下著雨，提一份炒米飯，撥給她一些青菜。下了晚自習，她從宿管室拿傘就往外跑。急忙攔住，她說想買泡面去。我說這兒有，你餓就先吃吧。同學拿了泡面火腿腸過來，讓她回去吃，算把她領走了。半小時左右，忽然又回來：“姨，我吃你的泡面?！苯o她一袋，要付錢，沒收，這孩子令人摸不著頭腦。
后來，常提一袋子零食回來，一個高年級男生送她。有時，等到鎖門不見回來，就特別擔心。想到存心不良者，旁敲側擊地提醒，多長點心眼，早回宿舍。
另一班同事說，凌晨兩點，她敲開宿管室，雙膝跪地，求開門放她出去，說家里有人斷氣。給班主任打電話，又捂著肚子打滾說胃疼。班主任給家長打電話，才知孩子精神有問題。中考學習壓力大，母親臥病在床，她受了刺激。班主任接她到辦公室，折騰累了，沙發(fā)上睡著了。給她蓋上被子，拍照發(fā)給宿管。同學說她睡覺從不蓋東西，總是摟著一個大熊玩具。
河里沒魚市上看，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朋友說，青少年病人呈上升趨勢。二胎放開，曾經的獨生子女，恩寵落差分明。家庭富裕的，吃花不愁。平常家庭，一星期給一百元，自個就要算計著花了。那些獨來獨往，悶聲不響的孩子，倒常惹人關注。內向的孩子喊聲姨，聽著都金貴。
瑩跟奶奶生活，送她來的大娘說：“上兩年學，找個婆家就嫁了?！饼R耳短發(fā)，戴深度近視鏡，走路風風火火。頭探向前，含胸背駝。宿舍門口，眼睛移開手機，開始正眼看我們。出來進去，笑過幾次，也喊姨了。說笑時，小虎牙露出來，挺耐看的女孩。金口玉言一啟，我們像中了彩。滿懷憐愛，笑問一聲：下課了？買飯了？她喉嚨里怯怯地一聲姨，漸漸放開，干脆，熱絡，自自然然。
一見面，金好說她：“別看手機，抬頭挺胸。”習慣塌著的背，總直不起來，小小年紀，看著替她發(fā)愁。一件舊衛(wèi)衣，帽子斜吊肩背，背更躬了?？丛谘劾铮媸菬o奈，駝是胎里帶的，還是長期孤僻所致？過多提醒，如揭短，就改換方式，違心地夸獎：“腰直多了?！彼龕勐?，笑說：“俺同學還說沒挺起來呢?！?/p>
手機與她形影不離，低頭之間，似乎掩蓋背躬。她說手機上有愛聽的歌曲，崇拜的偶像明星。
一聲阿姨在心田慢慢醞釀，喉嚨里探頭探腦，蜂子一樣飛出，身心輕盈起來。姨長姨短地喊，少數(shù)不叫，也正常，一叫，我們倒受寵若驚了。
隨時待命，希望給予瑩些什么。她敲開宿管室，想要個姨媽巾，忙給她拿一個加長的，一個薄的。第二天，她又跑來說衛(wèi)生紙沒了，給她一團，隨她扯。
她頭上扎了個把子，像個雞毛毽子。跑跟前問：“姨，好看不？”發(fā)型換了，人精神。我忙說：“好看，好看?！?/p>
“同學給扎的，說留一點劉海有精神?！钡拇_，小圓臉，頭發(fā)蓋到眼睛，耳朵，再一低頭，不仔細瞧，真看不清面容。
瑩與同學多了交往，身邊有了個閨蜜，洋溢出活潑的天性。無父無母，天生可憐見的，自卑不再壓低頭，在人生的風浪里才能站直了身子。
畢業(yè)生走了，宿舍里扔下一些衣服鞋子，撿了幾件品相好的，留給瑩。
三
送孩子的家長，拜托我們給看著孩子。一說晚自習后，宿舍只進不出，臉上有了笑意，心才擱進肚子里。
學生上課去了，主任召集宿管開會，有人混進來聯(lián)系女生，出去掙錢。
我對金說：“胖妞兩人在餐廳幫忙，萌在莫西管家做計時工。自食其力也挺好呀？”金神秘地說：“掙另一種錢?！闭痼@之余，感到危言聳聽。宿舍查出酒瓶，煙頭，看不出更多風塵氣，學校有監(jiān)管義務，說大了是社會責任，權當捕風捉影吧。
光進不出，學生不適應。幾個女生聚在門廳，欲強行闖出去，被攔住。鎖上門，人在玻璃門張望，問詢，欲言又止。回來的差不多了，她們還在等。值班老師一問，一宿舍的兩個女生沒回，放了學和同班男生在一起，其中就里，又不便言說。
張老師到校園里去找，喊著女生的名字，綠化帶一片暗黑。一會兒，兩個女生一前一后，擦眼抹淚地走來。學姐萌跟進她們宿舍。
張老師帶畢業(yè)班。磨破嘴皮子，知道學習的，還那四五個。一開始成績還穩(wěn)定的萌，傳染得漸漸學滑了。沒心思學的睡覺，勾圍巾，玩游戲，不在課堂上打架，大聲喧嘩，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屆春季高考班，考上本科的四五個。初中升入的，上了三年，邊學邊混，花錢再到?？茖W校鍍金。技校學生底子薄，校企，各種培訓機構入駐，師資參差不齊。未成年學生，沒有自控力，很容易沉迷到吃喝玩樂中去。
負責的老師講啞喉嚨，聽不聽，由他們去。相較于其它學校，技校老師比較輕松。
萌回來，嗤之以鼻地說：“弄明白了，兩個女生為一個男生爭風吃醋?！边@個詞像一頂大帽子，扣小女生頭上。誰不曾幼稚過？萌自己還喊著想談對象呢。
一個矮個女生，晚自習回來最晚。弄清她在教室學習，一直留著門。回到宿舍，洗漱完，又抱書在門廳燈影里。大熊貓一樣珍稀，領她到宿管室，比外面暖和。她說想考山東干部管理學院，不學的都準備要家里砸錢，上個?？凭托?。半道出家的舞蹈，音樂，美術生，投資幾年，撤又撤不回。沒錢，專業(yè)又不強神的，漸漸掛不著面了。知道學習的孩子太招人疼愛了，宿管室向她隨時敞開。
一個獨來獨往，衣著樸素的女孩，常坐在樓梯不睡覺。查完宿舍，也主動回去。上了三年，再熬兩年就能上大專院校。宿舍里不合群，同學打鬧得無聊，亂哄地學不進去，她說與其混下去，還不如早早出去工作呢。
老師不調換宿舍，自己也改變不了心態(tài)，都似壓倒駱駝的稻草，去意已決。打電話，發(fā)短信，皆無消息?？鄲灥那啻簱Q了環(huán)境，也會換了空氣吧。過來人深知，人生的處方上，最不缺后悔藥。
冬至時分，校園里銀杏金黃，五角楓半紅半黃，宿舍門口幾株蠟梅，孕育出綠豆般的骨朵。陽光清冽，洗著草木鉛華。
周末，學生大多回家，工作清閑，我在校園漫步。校園很大，棗紅色的歐式建筑，西南角一座尖頂?shù)溺姌?，巨大的表盤，時針走著準確的路。操場寬廣，塑膠跑道，足球場，草坪碧綠，梯形看臺，配套設施不次于任何高校。大禮堂邊上，學生踩出窄路，鳥啼清幽。
半透視的院墻外，一婦女在侍弄一片開荒地，與之搭訕。說學生在小區(qū)租房子，出了校門，校服一脫，就是社會青年。某個大冷天，凌晨四點鐘，一女孩穿著褲頭背心跑出來，一家在車庫賣早點，喊人家快救救她，藏到案板下。不一會兒，幾個青年打著手電到處找人，聽說是以找工作騙學生的。聽得人心里發(fā)怵，冷氣在背。
學校西鄰一條干溝河，野蒺藜，拉拉秧緣墻而上，頭昂得像蛇信子，鉸開的地方封堵上了。問題出在墻上？
冬季疫情高發(fā)，學生兩周回家一次。一向散漫慣了，關在學?？倳锍霾。浅鍪聛?。主任提起近期事件，幾個男生看一個男生不順眼，堵到屋里拳打腳踢，張口要保護費。外面組織的鉆石國際，黑馬，鱷魚之類的混混團體，每有一成員加入，就要干一壯舉，在快手現(xiàn)場直播，以造聲勢?，F(xiàn)今的孩子觀念變了，以戀愛為名，要女生拍攝某女同學的裸體照，竟欣然從命。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鬼影一般，信與不信，陰影就罩在那里。
宿管不僅僅是開門關門、收獲無數(shù)順耳的阿姨這么簡單。
中午，110室的彤和偉不睡覺，彤一臉不高興地說：“掉了錢，一百多?！?/p>
晚上，彤和萌來到宿管室，彤說：“錢藏在包里，一會功夫就沒了。偉故意放在枕下一百二十元，揚言‘可以拿零錢，別動大票’，結果還是少了?！?/p>
她們想調監(jiān)控，宿管沒密碼，無權調。告之，可通過班主任找學生處。
第二天下晚自習，偉和彤非出去買東西，不能放行，偉氣鼓鼓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在宿管室門口喊，我說沒空，正看門，有事過來說。偉嚷著調監(jiān)控，顯然沒放她出去，就故意挑事。
她倆訛上宿舍里最小最老實的一名女生，伸手戳人家，叫她拿出錢來。彤押著那女孩挨門說著什么，有個高個女生，一直陪著。高個女生平時悶聲不響，很少搭理人，關鍵時挺身而出。
偉有些不地道，萌作為學生會干部卻不能主持正義，任偉胡攪蠻纏。萌私下里說，偉有社會關系。這么小，萌就學會明哲保身了。
忍不住疑心偉，賊喊捉賊。彤少了錢，當幫兇，被人當槍使，還蒙在鼓里。
背鍋女生來宿管室，說：“阿姨，能不能調監(jiān)控，證明我的清白。”
等著老師來調，一直沒動靜。后來，問高個女生，她不高興地甩下一句：“別問了?！弊鳛樗薰埽矝]盡到老母雞的職責，挨欺負的女生走讀了。金說，我們就是一月千把元，拿鑰匙的丫環(huán)。
偉過生日，關門時，她和彤說訂了外賣，央求出去拿。我堅決不同意，金滿口答應，還振振有詞：“吃的東西，咱不能沒人情味?！蹦菍由鐣P系，也不無忌憚。
“如果拿外賣可以放行，還要只進不出的規(guī)定干嗎？”我反駁。
學生編各種借口出去，不論真假，必須班主任同意。偉背景復雜，又不給老師打電話。金軟得跟面條似的，說要不替她們拿去。
“阿姨，你吃蛋糕嗎？”偉感激地說。
“剛吃完蛋糕，怎么還叫外賣?！?/p>
“也許蛋糕小了，室友都沒好意思吃，剩下了?！?/p>
“屋里有暖氣，別放壞了?！?/p>
“那個姨真好，大冷天里替俺去拿?！眰フ嬲\地說。
問彤訂了什么，說有土豆絲，炒雞，五十八元。
“太貴了，省著點花，父母掙錢不容易?！蔽艺f。
“平時也很節(jié)省，這不同學過生，也是最后一個生日了，年后就畢業(yè)了。”說到最后一個生日，彤聲調變了，淚在眼圈里打轉。
“訂餐時，人家一聽過生日，還加了個菜呢?！蓖洲D憂為喜。
我說：“快考大學了，精力用到學習上吧！”
怕她跟偉吃虧，姐妹情又那么真摯，也許我多慮了。
四
宿舍旁邊，一株老杏樹，青杏低垂。一個女生跳起來拽下一枝，幾個嬉笑著摘了去。見我注目，有點不好意思。微笑目送，青杏一樣的女孩，不在乎杏黃杏熟，當下的酸澀，歡喜就好。青春總是可原諒的，無限制地生長下去。
一個膚色略黑的女生和一位白皙女生，各提一包零食，喝著飲料進了宿管室，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說：“姨，宿舍回不去了，經貿系的杜把我的東西全扔出來了。”發(fā)現(xiàn)她脖子上有一道道紅印子，問怎么回事，一開始說鬧著玩掐的。不相信，才說了實話。杜經常讓她買東西，也轉給錢。這次，沒買，杜生氣了，黑女生道了歉，杜還不依不饒。
一聽，很氣憤，這不是明顯的欺凌嗎，一時想不起具體哪個女生。她們不住一個宿舍，都很怕她。我說給老師打電話，等著老師來。
不一會兒，黑女生起身就走，忙跟出去問：“干嗎去？”她說：“這個問題早晚得面對，怕她，躲著也沒用?！焙白∷?，一再囑咐好好說，別打架。
不放心，叫金上去看看。她前腳走，回頭一看監(jiān)控，二樓走廊學生聚集，兩個女生正拉拉扯扯。噔噔噔，跑上二樓，金抱臂廊側，一言不發(fā)，遠遠地站成吃瓜群眾。幾步上前，分開學生，沖過去，攔住上躥下跳的杜。萌也勸她，指著黑女生說：“她把你當妹妹，這點事你就告給老師？”潛臺詞是挨揍活該，可世上有這樣對待妹妹的嗎？小小年紀，見風使舵的。
擁杜進宿舍，交給一學生會干部。敲開另一宿舍，讓挨打的躲在里面。交代她們，發(fā)生什么情況，就趕緊來喊。金留下，我得下去把著門。一樓宿舍，一個女生過來問：“洗衣機里進了個死老鼠，都臭了，姨，給弄出來吧?！?/p>
平靜下來，一女生說：“杜拿了拖把就撲上去，我忙上去拉?！?/p>
金貼心地說：“憨妮子，以后可別拉?！彼齻z是一村的。
“我是宿管干部?！迸鷶亟氐卣f。
“你會說話嗎？”我毫不客氣地懟金。孩子的小鏡子上，不容沾染成人的習氣。她一臉尷尬，倒也不生真氣，背后笑我書呆子。
一會兒，主任電話詢問，告訴已拉開，各回各屋了。主任說：咱就不管了，各系去處理吧。遇此類事情，不能都去拉架，看好門，防止喊男生過來打架，就鬧大了。
擔心再鬧，萌說：“不在學校啰啰，在校外還要干一架呢?！卑嘀魅蝸砹?，一副處亂不驚的樣子。
杜個子不高，扎一撅天辮，吸電子煙，“姨”喊得挺溜。拉著行李箱出來，說：“她家報警了，得去錄口供。”天不怕地不怕的口吻，大鏡子里閃過她的唇紅齒白。
野豬不避諱我們，倒豆子似的吐槽。挨打的住院去了，杜被開除了。黑女生替她刷鞋，曬朋友圈，杜找個由頭出氣。野豬也惹過她，站在宿舍門口指名道姓地罵。野豬心眼多，躲來躲去，告給班主任，避免了正面沖突。
“有事告老師呀。”
“告老師的，揍得更狠?！?/p>
又補一句：“杜人倒不真壞，仗義，就是太直，疙蚤脾氣，動不動就罵人，用拳頭解決問題。她爸是村支書?！?/p>
走了害群之馬，宿舍安穩(wěn)多了，本來心里一松，野豬一席話，又勾起漠漠的悲哀。
春天，這些青春期的少年，躁氣也上來了。主任開會說，頭天男生從食堂打到宿舍，一個尾骨骨裂，報了警，派出所讓內部消化。最后氣哼哼地說，千萬別在宿舍打，到校外打去，打死也不管。這話說的，聽得心頭一凜。
野豬省心多了，一枝半開的紅花晃在手，向宿舍走來。誰送她的紅玫瑰吧？臨近門口，忽然遞過來：“姨，給你一朵月季花，在理工樓下采的。”一縷清香襲來，月季和玫瑰我分不清。頭一撥月季花，我摘過，枝上刺多，沒有一次不扎手的。
二樓門廳，放著一大束花，有白百合、粉玫瑰、向日葵、滿天星，暗香縈繞。查勤后，陪花一會兒。百合發(fā)了黃，玫瑰萎蔫，向日葵垂下頭，像氣若游絲的病孩子。惋惜之余，只恨沒有觀音的凈水瓶。
——誰收的花呢？好好養(yǎng)在清水里，或許能延長美麗的盛放吧。
花進了保潔的垃圾筒。保潔踩上凳子，在鏡面上揮舞抹布，“擦得亮亮的，照得她們美美的。”哈一口氣，鏡面騰起一團霧，紅跡子像開在霧里的花……邊哈邊抹……
穿越花季
——宿管記
作者：陳偉芳
一
穿過綠化帶，男生宿舍對面，女生宿舍坐南朝北。進門，過測溫門，門廳西墻橫掛一面大鏡子，比黑板還大。白墻上斑斑猩紅，凌亂的紅，口紅鈐下的印跡，即興的行為藝術。
上學放學，我和同事金站在門口迎來送往。
藍藍白云天，空氣清揚，翠藍校服的男生女生，積極奮發(fā)的純凈，青澀。開學季，男生穿著整潔，從家里初來校園的干凈，媽媽操過心的干凈。穿什么都不過分的女生，瘦伶伶的身材，曲線若隱若現(xiàn)，骨感而飄逸。水滑的肌膚，波蕩著葡萄紫、麥穗黃、奶奶灰的長發(fā)。
職業(yè)技能學校，早已名聲在外。中考無望，不過混一紙文憑。圖省心的家長，竊愿老師看著孩子，提起學校卻羞羞答答，閃爍其詞。時代使然，無論來自城鄉(xiāng)，興奮茫然的新生，眼神空洞游離的往屆生，同一片藍天下，衣著打扮，看不出明顯差距。
下晚自習，一路快遞，烤腸孜然香，螺螄粉味，逶迤進宿舍。燈影里牽手，勾肩搭背的男女，眾目之下，靦腆，虛榮，愛得荒唐閃爍。
幾個女生不回宿舍，遠望著男生宿舍，像看投屏電影。樓層的窗戶，現(xiàn)出心儀的身影，一個異性的漩渦。男宿舍的玻璃窗紙揭光了，女宿舍的貼著花紙。無聲的默片，數(shù)星星般神往，秋蟲在草叢一唱一和。
夜色朦朧，四個女生走來，停在門口臺階，呼喚暗影處一學生。女生嬉鬧，分散去我的目光。突然，金攔住一高大學生：“不能進，你是男生?！蔽业男暮龅靥岬缴ぷ友?，只見那人戴著口罩，短發(fā)，一條黑裙子，壯實高大。他腆著臉笑道：“姨，讓我進去吧，在她床上不亂跑，我沒地方住?！迸奚崾侵氐兀瑢W校老師進入都登記，周末的留宿生都有名單報備，我們板起面孔。他轉頭埋怨一女孩：“都是你，讓我穿裙子。”然后，灰溜溜地跑向男生宿舍。心落進肚子，又想笑，網上傳聞在眼前大變活人了。
女生嘻嘻哈哈，感到好玩得很。熊孩子，宿管阿姨眼里不揉沙子。性質惡劣，一商量初犯，別報了，報上直接開除。
問金，怎么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一開始也沒在意，一眼瞅見男生的大運動鞋，露出狐貍尾巴。
自己的孩子求學在外，身邊的這些學生，與我打招呼的，不打招呼的，都喜歡。眼中皆是清純的女兒，我不是看透她們的母親，或敵對的母女，我不想動用成人的魚眼睛。
一個個輕倩的身影，魚貫進出，眼花繚亂，置身青春花叢，暫忘自身的婦女感。十五六歲，愛扎堆的年紀。獨行的似乎有點心理問題，也許缺少家庭溫暖，周末也不愿意回家。金喜歡張揚的女孩，常提醒女孩子們：口紅有毒。
宿舍的大觀園，靈珠般的女孩，青春的身影，像一只只蜻蜓，飛進飛出。
技校與時俱進，設春考班，卡著分數(shù)招來。管理嚴格，到校沒收手機。老師劇透，學生可能有兩部手機。像正規(guī)高中勤奮學習的畢竟少數(shù)，語數(shù)外加技能，百分之九十的學生能上不同程度的?？啤Ｂ劼?，欣慰一些?；厮奚?，拿書本的少見，各種快遞投懷送抱。
在這紅粉之地，瞟一眼鏡中的自己，真實的鏡子里，早已找不到自己的青春。對面墻上的規(guī)章制度，像粗暴精準的花剪，不準旁逸斜出。
新生入學，軍訓十天。頭幾天，就有吃不消的請假回家。晚上，一個瘦瘦的女生，腿疼得被架著回來。詢問后表示未受傷，平時不運動，肌肉拉伸得疼痛。近十點了，一直做她工作，告訴她不用回家，歇一夜會好的，女孩非走不可。母親從四十多里外趕來，扶她坐上電車，秋夜寒氣升，同學送來上衣，值班老師送出校門。
學姐萌說：“我們軍訓，一個請假的都沒有。現(xiàn)在，女孩例假，也請假?！泵仁菍W生會干部，常來宿管室，懂事多，學生管理方面，視她為可倚重的臂膀。
周末，往屆生回家了，新生開始放縱。十點查完寢室，剛迷糊著，咚咚咚，學生敲門，反映一宿舍炸鍋了，竄宿舍，聒得人睡不著，一說還罵人。
披上保安服跟去，金沒敲門闖進去。一個女生正在脫衣服，一個躺床上，話語強硬，滿口是理。突發(fā)情況，像一條摁不住的活魚，我們手忙腳亂，幾無經驗，處理武斷，真是初來乍到，摸不請鍋灶。
周末晚上，外墻的鐵絲網被鉸鉗剪開，三個社會青年混入校園，帶一穿迷彩服的女生翻墻，總務處老師追趕，一磚頭扔來，被砸破了頭。
學生處主任來宿舍強調：按時開關門，晚自習后，女生宿舍只進不出。提早站在門口，挨個解釋，新生正是立規(guī)矩的階段。口說無憑，打印出來，符咒一樣貼門口玻璃上。
“感覺自己忘了點什么，原來忘了畫眉毛。”大鏡子前，眼風里互相模仿，涂口紅，描眉畫眼，一場完整的化妝，沒耐心做下來。懵懵懂懂的女孩，任性地借鑒成人的時尚，偏執(zhí)地混搭，青春怪異，都壓得住。一上午的日頭，捂得蒼白的臉鍍上小麥色。紅唇女孩，配上曬色，艷得不再突兀。
她們把手臂、脖頸伸給我看。天生皮膚白的，也泛了紅，個別同學，脖頸曬傷，米粒狀小泡，塌下去，蛻一層皮。防曬霜擋不住秋老虎的余威，烙下深淺印記。
門口站隊，手機屏前，捋一捋頭發(fā)，定個型，不許風吹亂。教官帶女生回宿舍，退役的年輕軍人，一臉嚴肅地在門口登記。我陪同走進宿舍，教官調侃這兒五味雜陳：烤腸味，方便面味，香水味，化妝品味，鞋臭味。
被子放涼席上，教官一遍遍示范，整豆腐塊，爛漫的吵嚷里飄出要手把手地教這樣的話，他簡直想奪門而去。心靈手巧地疊出了棱角，供在床上，不忍拆。平時在家懶得鋪床疊被的，笨拙地與被子較勁。
好奇地參觀另一宿舍，一矮胖的女孩說：“歡迎宿管阿姨?！惫恼频男」媚铮涣邿崆?。溫和地笑笑，無言以對。平時，兩個女孩，一高一矮，都是胖妞，形影不離。開口就笑，小嘴抹了蜜，甜甜地喊阿姨。
高的女孩說：“我們喊宿管姐姐吧！”矮的接話：“喊宿管媽媽?！眱扇送暫捌饋?，我的臉潮紅，心里像喝了蜜。除了兒子，竟然有女孩喊我媽媽，真真切切。萍水相逢，一切掛在臉上的女孩，我當真起來。她們呢？也許一時興起，開心果一樣，鬧著玩吧。此時此地喊完，過后全然忘了。
回到宿管室，不能自抑地告訴了金，儼然收下了干女兒。時時提醒，不僅僅是宿管，要用母親的耐心，溫柔以待。
心里莫名地期待。下課回來，兩個女孩剛喊一聲阿姨，忽然想起什么，一齊改口：“宿管媽媽?！弊宰匀蝗?，無一絲違和，我倒不好意思了。
一聲媽媽，喊化了心，喊阿姨時竟有點小失落。對金也改了口，歡喜地說有兩個宿管媽媽了。
金的女兒快去上師專了，正在學車。發(fā)來圖片，腳脖子上叮了幾個包，咬哭了。哪怕撒嬌，蚊子分明咬當媽的心，金幾次打電話，叮囑抹風油精。路上騎著車，金一想到女兒快走了，淚順著面頰淌下來。
軍訓完，新生中午就回家了。回家，沒有一個不歡喜的。還有一上午的訓練，心早已飛了。
一個女生沒笑臉，寒著臉，紅了眼圈。金眼尖，忙問：“怎么了，回家還不高興？”
“我們舍不得教官?！?/p>
忘了教官的嚴厲，跑圈的懲罰。那么輕易動了情，心直通淚腺。嚴肅的、隨和的教官，更留戀哪個呢？當然，隨和的多些，更像小女生渴望的大哥哥。離別的眼淚，不請自來。大哥哥們的眼睛也會潮嗎？猶記不由分說放到手心的棒棒糖。輾轉于各個院校，新生的淚像一茬茬露水，打濕聚散。
“鞋子都臟了，腳上這雙還穿得出門。”
金說：“回家抱抱媽媽。說自己軍訓沒掉隊?！蔽蚁?，媽媽會屁顛屁顛地提起那些臟鞋子。
女孩一身黑，自來俏。高高的發(fā)髻，隨意地一挽，修長的脖子上方一朵黑玫瑰，淡淡地，慵散地，無忌地盛開。一撥撥養(yǎng)眼的女孩，沒有女兒的我，打心眼里喜歡，呵護著自己遺失的花季。
二
門口，一個中等個，白凈的女生，端一杯奶茶，站住說：“我沒錢吃早點了?！苯鹫f：“以后細水長流地花，不要有錢就大手大腳，爸媽知道你沒吃飯多心疼啊?！迸⒄f：“我不告訴他們。在家時，吃的東西很多，可我的胳膊瘦。”
秋涼了，不吃飯身上怎么有熱量，還穿著短袖迷彩衫。想起金有月餅，就說：“拿塊月餅給她墊墊?！迸⒉缓靡馑?，兩塊月餅塞到她手里，感激地連謝謝都忘了。
金說：“她就是那個想穿越的女孩?！?/p>
一直想認識她，今天才轉到我面前。女孩十五歲，二胎，哥哥結婚了，父母年近六十。問金：“阿姨，為什么又生下我？”金說：“有人給挎?zhèn)€籃子頭呀?！?/p>
“籃子頭是什么？”
“里面有雞鴨魚肉，孝敬父母的?！?/p>
“我怎么才考了100多分，我能上大學嗎？”
“光玩手機了吧？”
“是的，關上門，媽媽還以為我在學習呢，其實，在玩游戲?！?/p>
“現(xiàn)在學也不晚，學校宣傳欄上都是考上大學的。”
“能穿越多好，到古代去，和古人說說話，多好玩呀！”
穿越劇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看多了，以為到處是太子，小姐，仙俠，桃花源。放到古人的水深火熱里，就知道生亦何歡了。她說寫了一部穿越劇，快發(fā)網上了。很想見識一下，那穿越的天賦。
沒走出父母視線的女孩，說著天真的話：“為什么先生了哥哥，讓我在媽媽肚子里呆了八年，才生出我呢？”她的心里話，宿管阿姨也懵了。
開學一個多月了，無人解答她們的疑問，樹立未來的信心，目標嗎？迷途的羔羊，從一個羊圈趕到另一個羊圈。
一直想問，穿越劇寫完了嗎？一天，她在門口等同學。湊上前去，告訴她怎樣去區(qū)圖書館辦借書證，多看些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能開闊視野。她似乎感興趣，自己好為人師，也不知匆匆來去的她，邁進文學殿堂沒有。菜鳥驛站遍布犄角旮旯，搬運精神食糧的書店，少得可憐。
愛穿漢服的女孩，如古裝劇里的鶯鶯燕燕，里子還是一顆現(xiàn)代的心。身著COS裝，體驗星際穿越，喜歡當下的自己在別處。
金送女兒去學校，在飯店買了50元的炸帶魚。女兒拒留，嫌滿宿舍魚腥。人家女兒與母親分別，眼淚汪汪，女兒卻攆著快走。晚上，她睡不著，想女兒睡上鋪，會不會夢游摔下來。宿舍里沒廁所，晚上出去害怕嗎？學校那么大，會不會找不到回宿舍的路。金一肚子的不放心。
上著班，電話遙控女兒的動向。吃了什么，熱水器怎么加熱。見面如仇，女兒抱著手機笑嘻嘻，漠視母親的存在。一問就蹦：“別管我，給我點私人空間，再管，給你弄個小女婿來?！蓖獗頊厝岷晚樀呐?，也有粗野的內在。
風一樣自由，瘋來瘋去，沒頭沒腦，像青春的本色。嬉鬧時迸出臟字，不順耳的，就左耳進右耳出。她們也說著暖心話：“阿姨，別老站外面了，屋門口避風?！?/p>
“天冷了，多穿點衣服?！彼齻兒爸洌淮┮患窝?，露著腳脖子。
“阿姨，站著不累嗎，坐一坐吧！”
金愛夸：“又俊了！”相熟的女孩喜滋滋，一團和氣。好話三冬暖，撓著舒服的癢。舌頭不過打個滾，我卻嘴拙，夸大其詞的話閃舌頭。平時，她是紅臉，我唱黑臉。
老不遵守規(guī)定的，引起我的對立感。嚴管意味著得罪。一個外號“野豬”的女生，同學無所顧忌地喊著外號。一塊回來，她落在后面，同伴關上門，不讓野豬進，門推拉著遭罪。忙給她開門，怕惱了，真的不回宿舍?！敖裉毂憩F(xiàn)不錯，沒有來晚?！苯o她一個甜棗吃。本打算跟她較勁，再來晚，關門外一會兒，煞煞她的瘋勁。
往屆的大姑娘，玩心也不退，追逐打鬧個沒完。還是哄吧，多尊重，不硬勒，人怕敬的。作為大人，不必耿耿于懷，耐心低進塵埃里。
一短發(fā)女孩，有點男孩氣，說話幼稚。我們吃飯時，她湊過來看。拿一杯粥，說錢花完了。給她兩個饅頭，長身體的孩子不能餓著。她買袋奶還情，沒要。一天下著雨，提一份炒米飯，撥給她一些青菜。下了晚自習，她從宿管室拿傘就往外跑。急忙攔住，她說想買泡面去。我說這兒有，你餓就先吃吧。同學拿了泡面火腿腸過來，讓她回去吃，算把她領走了。半小時左右，忽然又回來：“姨，我吃你的泡面?！苯o她一袋，要付錢，沒收，這孩子令人摸不著頭腦。
后來，常提一袋子零食回來，一個高年級男生送她。有時，等到鎖門不見回來，就特別擔心。想到存心不良者，旁敲側擊地提醒，多長點心眼，早回宿舍。
另一班同事說，凌晨兩點，她敲開宿管室，雙膝跪地，求開門放她出去，說家里有人斷氣。給班主任打電話，又捂著肚子打滾說胃疼。班主任給家長打電話，才知孩子精神有問題。中考學習壓力大，母親臥病在床，她受了刺激。班主任接她到辦公室，折騰累了，沙發(fā)上睡著了。給她蓋上被子，拍照發(fā)給宿管。同學說她睡覺從不蓋東西，總是摟著一個大熊玩具。
河里沒魚市上看，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朋友說，青少年病人呈上升趨勢。二胎放開，曾經的獨生子女，恩寵落差分明。家庭富裕的，吃花不愁。平常家庭，一星期給一百元，自個就要算計著花了。那些獨來獨往，悶聲不響的孩子，倒常惹人關注。內向的孩子喊聲姨，聽著都金貴。
瑩跟奶奶生活，送她來的大娘說：“上兩年學，找個婆家就嫁了?！饼R耳短發(fā)，戴深度近視鏡，走路風風火火。頭探向前，含胸背駝。宿舍門口，眼睛移開手機，開始正眼看我們。出來進去，笑過幾次，也喊姨了。說笑時，小虎牙露出來，挺耐看的女孩。金口玉言一啟，我們像中了彩。滿懷憐愛，笑問一聲：下課了？買飯了？她喉嚨里怯怯地一聲姨，漸漸放開，干脆，熱絡，自自然然。
一見面，金好說她：“別看手機，抬頭挺胸?！绷晳T塌著的背，總直不起來，小小年紀，看著替她發(fā)愁。一件舊衛(wèi)衣，帽子斜吊肩背，背更躬了?？丛谘劾?，真是無奈，駝是胎里帶的，還是長期孤僻所致？過多提醒，如揭短，就改換方式，違心地夸獎：“腰直多了?！彼龕勐牐φf：“俺同學還說沒挺起來呢?！?/p>
手機與她形影不離，低頭之間，似乎掩蓋背躬。她說手機上有愛聽的歌曲，崇拜的偶像明星。
一聲阿姨在心田慢慢醞釀，喉嚨里探頭探腦，蜂子一樣飛出，身心輕盈起來。姨長姨短地喊，少數(shù)不叫，也正常，一叫，我們倒受寵若驚了。
隨時待命，希望給予瑩些什么。她敲開宿管室，想要個姨媽巾，忙給她拿一個加長的，一個薄的。第二天，她又跑來說衛(wèi)生紙沒了，給她一團，隨她扯。
她頭上扎了個把子，像個雞毛毽子。跑跟前問：“姨，好看不？”發(fā)型換了，人精神。我忙說：“好看，好看?！?/p>
“同學給扎的，說留一點劉海有精神?！钡拇_，小圓臉，頭發(fā)蓋到眼睛，耳朵，再一低頭，不仔細瞧，真看不清面容。
瑩與同學多了交往，身邊有了個閨蜜，洋溢出活潑的天性。無父無母，天生可憐見的，自卑不再壓低頭，在人生的風浪里才能站直了身子。
畢業(yè)生走了，宿舍里扔下一些衣服鞋子，撿了幾件品相好的，留給瑩。
三
送孩子的家長，拜托我們給看著孩子。一說晚自習后，宿舍只進不出，臉上有了笑意，心才擱進肚子里。
學生上課去了，主任召集宿管開會，有人混進來聯(lián)系女生，出去掙錢。
我對金說：“胖妞兩人在餐廳幫忙，萌在莫西管家做計時工。自食其力也挺好呀？”金神秘地說：“掙另一種錢?！闭痼@之余，感到危言聳聽。宿舍查出酒瓶，煙頭，看不出更多風塵氣，學校有監(jiān)管義務，說大了是社會責任，權當捕風捉影吧。
光進不出，學生不適應。幾個女生聚在門廳，欲強行闖出去，被攔住。鎖上門，人在玻璃門張望，問詢，欲言又止?；貋淼牟畈欢嗔?，她們還在等。值班老師一問，一宿舍的兩個女生沒回，放了學和同班男生在一起，其中就里，又不便言說。
張老師到校園里去找，喊著女生的名字，綠化帶一片暗黑。一會兒，兩個女生一前一后，擦眼抹淚地走來。學姐萌跟進她們宿舍。
張老師帶畢業(yè)班。磨破嘴皮子，知道學習的，還那四五個。一開始成績還穩(wěn)定的萌，傳染得漸漸學滑了。沒心思學的睡覺，勾圍巾，玩游戲，不在課堂上打架，大聲喧嘩，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屆春季高考班，考上本科的四五個。初中升入的，上了三年，邊學邊混，花錢再到專科學校鍍金。技校學生底子薄，校企，各種培訓機構入駐，師資參差不齊。未成年學生，沒有自控力，很容易沉迷到吃喝玩樂中去。
負責的老師講啞喉嚨，聽不聽，由他們去。相較于其它學校，技校老師比較輕松。
萌回來，嗤之以鼻地說：“弄明白了，兩個女生為一個男生爭風吃醋。”這個詞像一頂大帽子，扣小女生頭上。誰不曾幼稚過？萌自己還喊著想談對象呢。
一個矮個女生，晚自習回來最晚。弄清她在教室學習，一直留著門?；氐剿奚?，洗漱完，又抱書在門廳燈影里。大熊貓一樣珍稀，領她到宿管室，比外面暖和。她說想考山東干部管理學院，不學的都準備要家里砸錢，上個?？凭托小０氲莱黾业奈璧?，音樂，美術生，投資幾年，撤又撤不回。沒錢，專業(yè)又不強神的，漸漸掛不著面了。知道學習的孩子太招人疼愛了，宿管室向她隨時敞開。
一個獨來獨往，衣著樸素的女孩，常坐在樓梯不睡覺。查完宿舍，也主動回去。上了三年，再熬兩年就能上大專院校。宿舍里不合群，同學打鬧得無聊，亂哄地學不進去，她說與其混下去，還不如早早出去工作呢。
老師不調換宿舍，自己也改變不了心態(tài)，都似壓倒駱駝的稻草，去意已決。打電話，發(fā)短信，皆無消息。苦悶的青春換了環(huán)境，也會換了空氣吧。過來人深知，人生的處方上，最不缺后悔藥。
冬至時分，校園里銀杏金黃，五角楓半紅半黃，宿舍門口幾株蠟梅，孕育出綠豆般的骨朵。陽光清冽，洗著草木鉛華。
周末，學生大多回家，工作清閑，我在校園漫步。校園很大，棗紅色的歐式建筑，西南角一座尖頂?shù)溺姌牵薮蟮谋肀P，時針走著準確的路。操場寬廣，塑膠跑道，足球場，草坪碧綠，梯形看臺，配套設施不次于任何高校。大禮堂邊上，學生踩出窄路，鳥啼清幽。
半透視的院墻外，一婦女在侍弄一片開荒地，與之搭訕。說學生在小區(qū)租房子，出了校門，校服一脫，就是社會青年。某個大冷天，凌晨四點鐘，一女孩穿著褲頭背心跑出來，一家在車庫賣早點，喊人家快救救她，藏到案板下。不一會兒，幾個青年打著手電到處找人，聽說是以找工作騙學生的。聽得人心里發(fā)怵，冷氣在背。
學校西鄰一條干溝河，野蒺藜，拉拉秧緣墻而上，頭昂得像蛇信子，鉸開的地方封堵上了。問題出在墻上？
冬季疫情高發(fā)，學生兩周回家一次。一向散漫慣了，關在學?？倳锍霾?，惹出事來。主任提起近期事件，幾個男生看一個男生不順眼，堵到屋里拳打腳踢，張口要保護費。外面組織的鉆石國際，黑馬，鱷魚之類的混混團體，每有一成員加入，就要干一壯舉，在快手現(xiàn)場直播，以造聲勢?，F(xiàn)今的孩子觀念變了，以戀愛為名，要女生拍攝某女同學的裸體照，竟欣然從命。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鬼影一般，信與不信，陰影就罩在那里。
宿管不僅僅是開門關門、收獲無數(shù)順耳的阿姨這么簡單。
中午，110室的彤和偉不睡覺，彤一臉不高興地說：“掉了錢，一百多?！?/p>
晚上，彤和萌來到宿管室，彤說：“錢藏在包里，一會功夫就沒了。偉故意放在枕下一百二十元，揚言‘可以拿零錢，別動大票’，結果還是少了?！?/p>
她們想調監(jiān)控，宿管沒密碼，無權調。告之，可通過班主任找學生處。
第二天下晚自習，偉和彤非出去買東西，不能放行，偉氣鼓鼓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在宿管室門口喊，我說沒空，正看門，有事過來說。偉嚷著調監(jiān)控，顯然沒放她出去，就故意挑事。
她倆訛上宿舍里最小最老實的一名女生，伸手戳人家，叫她拿出錢來。彤押著那女孩挨門說著什么，有個高個女生，一直陪著。高個女生平時悶聲不響，很少搭理人，關鍵時挺身而出。
偉有些不地道，萌作為學生會干部卻不能主持正義，任偉胡攪蠻纏。萌私下里說，偉有社會關系。這么小，萌就學會明哲保身了。
忍不住疑心偉，賊喊捉賊。彤少了錢，當幫兇，被人當槍使，還蒙在鼓里。
背鍋女生來宿管室，說：“阿姨，能不能調監(jiān)控，證明我的清白。”
等著老師來調，一直沒動靜。后來，問高個女生，她不高興地甩下一句：“別問了?！弊鳛樗薰埽矝]盡到老母雞的職責，挨欺負的女生走讀了。金說，我們就是一月千把元，拿鑰匙的丫環(huán)。
偉過生日，關門時，她和彤說訂了外賣，央求出去拿。我堅決不同意，金滿口答應，還振振有詞：“吃的東西，咱不能沒人情味?！蹦菍由鐣P系，也不無忌憚。
“如果拿外賣可以放行，還要只進不出的規(guī)定干嗎？”我反駁。
學生編各種借口出去，不論真假，必須班主任同意。偉背景復雜，又不給老師打電話。金軟得跟面條似的，說要不替她們拿去。
“阿姨，你吃蛋糕嗎？”偉感激地說。
“剛吃完蛋糕，怎么還叫外賣。”
“也許蛋糕小了，室友都沒好意思吃，剩下了?！?/p>
“屋里有暖氣，別放壞了?！?/p>
“那個姨真好，大冷天里替俺去拿?！眰フ嬲\地說。
問彤訂了什么，說有土豆絲，炒雞，五十八元。
“太貴了，省著點花，父母掙錢不容易。”我說。
“平時也很節(jié)省，這不同學過生，也是最后一個生日了，年后就畢業(yè)了?！闭f到最后一個生日，彤聲調變了，淚在眼圈里打轉。
“訂餐時，人家一聽過生日，還加了個菜呢?！蓖洲D憂為喜。
我說：“快考大學了，精力用到學習上吧！”
怕她跟偉吃虧，姐妹情又那么真摯，也許我多慮了。
四
宿舍旁邊，一株老杏樹，青杏低垂。一個女生跳起來拽下一枝，幾個嬉笑著摘了去。見我注目，有點不好意思。微笑目送，青杏一樣的女孩，不在乎杏黃杏熟，當下的酸澀，歡喜就好。青春總是可原諒的，無限制地生長下去。
一個膚色略黑的女生和一位白皙女生，各提一包零食，喝著飲料進了宿管室，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說：“姨，宿舍回不去了，經貿系的杜把我的東西全扔出來了?！卑l(fā)現(xiàn)她脖子上有一道道紅印子，問怎么回事，一開始說鬧著玩掐的。不相信，才說了實話。杜經常讓她買東西，也轉給錢。這次，沒買，杜生氣了，黑女生道了歉，杜還不依不饒。
一聽，很氣憤，這不是明顯的欺凌嗎，一時想不起具體哪個女生。她們不住一個宿舍，都很怕她。我說給老師打電話，等著老師來。
不一會兒，黑女生起身就走，忙跟出去問：“干嗎去？”她說：“這個問題早晚得面對，怕她，躲著也沒用。”喊住她，一再囑咐好好說，別打架。
不放心，叫金上去看看。她前腳走，回頭一看監(jiān)控，二樓走廊學生聚集，兩個女生正拉拉扯扯。噔噔噔，跑上二樓，金抱臂廊側，一言不發(fā)，遠遠地站成吃瓜群眾。幾步上前，分開學生，沖過去，攔住上躥下跳的杜。萌也勸她，指著黑女生說：“她把你當妹妹，這點事你就告給老師？”潛臺詞是挨揍活該，可世上有這樣對待妹妹的嗎？小小年紀，見風使舵的。
擁杜進宿舍，交給一學生會干部。敲開另一宿舍，讓挨打的躲在里面。交代她們，發(fā)生什么情況，就趕緊來喊。金留下，我得下去把著門。一樓宿舍，一個女生過來問：“洗衣機里進了個死老鼠，都臭了，姨，給弄出來吧?！?/p>
平靜下來，一女生說：“杜拿了拖把就撲上去，我忙上去拉?！?/p>
金貼心地說：“憨妮子，以后可別拉?！彼齻z是一村的。
“我是宿管干部?！迸鷶亟氐卣f。
“你會說話嗎？”我毫不客氣地懟金。孩子的小鏡子上，不容沾染成人的習氣。她一臉尷尬，倒也不生真氣，背后笑我書呆子。
一會兒，主任電話詢問，告訴已拉開，各回各屋了。主任說：咱就不管了，各系去處理吧。遇此類事情，不能都去拉架，看好門，防止喊男生過來打架，就鬧大了。
擔心再鬧，萌說：“不在學校啰啰，在校外還要干一架呢?！卑嘀魅蝸砹耍桓碧巵y不驚的樣子。
杜個子不高，扎一撅天辮，吸電子煙，“姨”喊得挺溜。拉著行李箱出來，說：“她家報警了，得去錄口供?！碧觳慌碌夭慌碌目谖?，大鏡子里閃過她的唇紅齒白。
野豬不避諱我們，倒豆子似的吐槽。挨打的住院去了，杜被開除了。黑女生替她刷鞋，曬朋友圈，杜找個由頭出氣。野豬也惹過她，站在宿舍門口指名道姓地罵。野豬心眼多，躲來躲去，告給班主任，避免了正面沖突。
“有事告老師呀?！?/p>
“告老師的，揍得更狠?！?/p>
又補一句：“杜人倒不真壞，仗義，就是太直，疙蚤脾氣，動不動就罵人，用拳頭解決問題。她爸是村支書?！?/p>
走了害群之馬，宿舍安穩(wěn)多了，本來心里一松，野豬一席話，又勾起漠漠的悲哀。
春天，這些青春期的少年，躁氣也上來了。主任開會說，頭天男生從食堂打到宿舍，一個尾骨骨裂，報了警，派出所讓內部消化。最后氣哼哼地說，千萬別在宿舍打，到校外打去，打死也不管。這話說的，聽得心頭一凜。
野豬省心多了，一枝半開的紅花晃在手，向宿舍走來。誰送她的紅玫瑰吧？臨近門口，忽然遞過來：“姨，給你一朵月季花，在理工樓下采的?！币豢|清香襲來，月季和玫瑰我分不清。頭一撥月季花，我摘過，枝上刺多，沒有一次不扎手的。
二樓門廳，放著一大束花，有白百合、粉玫瑰、向日葵、滿天星，暗香縈繞。查勤后，陪花一會兒。百合發(fā)了黃，玫瑰萎蔫，向日葵垂下頭，像氣若游絲的病孩子。惋惜之余，只恨沒有觀音的凈水瓶。
——誰收的花呢？好好養(yǎng)在清水里，或許能延長美麗的盛放吧。
花進了保潔的垃圾筒。保潔踩上凳子，在鏡面上揮舞抹布，“擦得亮亮的，照得她們美美的?！惫豢跉?，鏡面騰起一團霧，紅跡子像開在霧里的花……邊哈邊抹……
本期點評1：
不免會想，她們是否真正擁有過花季？即便有，那花又是否得以完整地綻放？讀過這篇散文的人，或許更難給出確切的答案，卻會陷入長久的沉思。
職?；蚣夹?，常被視為另一種“學校”。它們不帶象牙塔的濾鏡，疏離于書香文氣，更像是一種半社會化的時空。在這里，學生氣息與世故習氣交織，青春的明媚與欲望的暗涌并存，令人既生出期待，又難免失望。
作者以宿管阿姨和寫作者的雙重身份，悄然成為這方天地的觀察員與記錄者。她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學生日常的輪廓，渲染出女生情感的紋理，穿插學生與宿管、家長、教師的短暫互動，一個人物一個人物地出場，既可獨立成章節(jié)，又相互牽連，一定程度上織就了一幅職校的人物譜系。每個人物結實走來，又斑駁走遠，攜帶屬于他們的痛與歡、光與塵。
作者打量或凝望職校的這些女孩，仿佛穿越回自己的花季，又仿佛“我”的過去完成時和女生們的現(xiàn)在進行時互相穿越，必然在內心對她們多出一分呵護與關愛。那些花兒一般的姿容，何嘗不是一個個鮮活如昨卻無法重來的自己？抒寫的字里行間，既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柔情，也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輕嘆。
作者無疑是性情中人，是帶著感情做這份宿管工作的，所以能細致入微地體察花季學生們的心靈世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另一位宿管阿姨，則把宿管視為純粹的事務，哪怕她家中正有一個如她們般年紀的女兒，她也不愿將心比心地投注情感，未曾嘗試走近這群職校女生。她只能勉強被稱為“宿管阿姨”。而作者，是女生們親昵于嘴邊的“宿管媽媽”。
作者領著阿姨的薪水，卻操著母親的心。也正因如此，從寫作角度來論，她不經意間掘開素材的富礦。這類文本既來自生活的泥腥，又浸潤情思的靈光。既具文學色彩，又有社會意義。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這般具象而深摯的宿管敘事并不多見。若持續(xù)深耕，或可形成“素人寫作”的另一股清流，如“我在大學當宿管阿姨”“我在職校當宿管媽媽”等系列作品。
這篇散文的詞語使用生動而準確，如“奶奶灰”的發(fā)色、“瘦伶伶”的身影、“水滑”的肌膚、“荒唐閃爍”的愛情，既來自真實的體驗，又有詩意的提煉。比喻也極具現(xiàn)場感，如“對面墻上的規(guī)章制度，像粗暴精準的花剪，不準旁逸斜出”“突發(fā)情況，像一條摁不住的活魚”“高高的發(fā)髻，隨意地一挽，修長的脖子上方一朵黑玫瑰，淡淡地，慵散地，無忌地盛開”“一聲阿姨在心田慢慢醞釀，喉嚨里探頭探腦，蜂子一樣飛出，身心輕盈起來”……這些修辭不僅是裝飾，它們本身就是敘事，是具體生命的呼吸。
總體上，語言詩性而粗糲，恰如職校這個環(huán)境的質地及女生的品性，也暗合了宿管媽媽善意卻堅韌的性情。它不刻意精致，卻自有一股真切渾然的力量。
——江錦靈（《星火》編輯、青年作家）
本期點評2：
當花朵重開時，我們都是少年
我曾經為陳偉芳寫過一篇專訪，很喜歡她的文字，清新自然，細品之下又總能余音繞梁。這篇《穿越花季——宿管記》，正是她擔任宿管時的所見所聞。
“中考無望，不過混一紙文憑?！?/p>
這里不妨厚著臉皮說句，我當年上的也是職校，因此讀來格外感同身受。看完文章后，我索性熬夜寫下這些感想，不是怕睡一覺就忘了什么，實在是不寫出來，便輾轉難眠。
“青春”二字，日月同在，虛實相融，純粹而美好?？烧l的青春沒有波折，沒有遺憾呢？近來和朋友聚會，總免不了回憶往昔，想來竟還是悲傷多過喜悅。誰說睡著的人就不容易流淚？只要心底藏著寂寞，無論時光多么冷酷，那雙屬于成年人的“魚眼”，定然也哭過、恨過、笑過，亦忘過。
文章里的那些女孩子，瘦伶伶的，穿什么都顯得恰到好處，一個個身姿輕倩。多美的模樣?。?/p>
我回想起自己的職校時光，總覺得身邊的女孩子都像貓一般，不論你長得帥氣還是普通，她們都像是眼睛長在頭頂，不大愿意搭理人。如今再想，這份可愛是刻在骨子里的，是一種凌駕于俗世之上的傲慢。水過了沸點自會冷卻，人清高到了極致，也難免染上煙火氣。既然我們的“沸點”與“清高”都如曇花一現(xiàn)，那漫長的一生該如何度過？日子像樹葉般稠密，我們只能耐下性子，憑著毅力與堅持一步步往前走。
青春最是認真，即便偶爾荒唐。那些羞答答的局促、灰溜溜的狼狽，從來都只為那個認定了的、對的人。
人們總向往穿越，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求得生活富足，一切盡在掌握嗎？就算真的富足了，掌控了，就算重來的人生滿是掌聲，那之后呢？滿足是必然的，但你究竟是滿足于那個完美的故事，還是為了彌補自己潦倒的一生？
孩子終將長大成人，成年人卻又想方設法想回到孩童時代。到底該選擇“人情練達”，還是堅守“難得糊涂”？
文章結尾寫到了花：“到底是誰的花呢？好好養(yǎng)在清水里，或許能延長美麗的盛放吧?！逼鋵崒懙竭@里就該收筆了，美，本就在于這一剎那的定格。后面的文字稍顯刻意，我懂作者是想追求一份圓滿，可少年時代，何來真正的圓滿？若事事都圓滿了，太陽又怎能照常升起呢？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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