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演烈士,最終自己成為了烈士——《錢毅的書》里的故事
錢毅(右)與父親阿英(1939年)
《錢毅的書》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0年3月出版,32開本,17印張,35.8萬字,定價1.75元。首印2.6萬冊。編者為陳允豪、錢瓔、錢小惠,三位均為新四軍戰(zhàn)士——陳允豪是錢毅戰(zhàn)友,錢瓔、錢小惠則是錢毅的戰(zhàn)友和姐弟。他們從錢毅逾百萬字的遺作中精選篇目,匯編成了這部紀念文集。
滬上脫險赴蘇北
錢毅是一名抗日戰(zhàn)士。1941年12月,他的父親——地下黨員、劇作家阿英身份暴露,在上海灘陷入險境。黨組織出于安全考慮,當即決定安排阿英帶領(lǐng)子女奔赴蘇北新四軍抗日根據(jù)地。就這樣,阿英帶著三兒一女離開上海,穿上灰布新四軍軍裝,將抗日斗爭從“地下”轉(zhuǎn)為“地上”。
這一年,阿英長女錢瓔18歲,長子錢毅16歲,二兒錢小惠13歲,三兒錢厚祥才11歲。父子一行半夜悄悄坐船離開上海,航行了一晝夜,在長江邊的張黃港靠了岸。張黃港在蘇中地區(qū)的如皋境內(nèi),出港口即長江。民夫推著獨輪車裝載他們的行李,在寒風中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一路將他們送到鄰鎮(zhèn)西來(隸屬靖江)。他們在鎮(zhèn)上的一家小旅館落腳,房間里點著油燈,火苗微弱。幾人酣睡之時,突然被敲門聲驚醒,有交通員來報信,日偽軍第二天要下鄉(xiāng)掃蕩,很有可能經(jīng)過西來鎮(zhèn),必須趕緊離開這里。一行人連夜撤離,最終抵達新四軍一師一旅機關(guān)駐地。時任旅長兼政委的葉飛見到他們,欣喜地迎上前:“阿英同志,歡迎你們!”阿英一家被葉飛挽留在一旅戰(zhàn)地服務(wù)團,后來又輾轉(zhuǎn)一個多月,終于抵達了新四軍軍部,與陳毅軍長相見。
阿英與陳毅雖是首次見面,但神交已久。此前,在上海文藝戰(zhàn)線奮斗多年的阿英,其事跡已被陳毅聽聞,陳毅還偶爾接觸過阿英的作品,對這位有才華、有思想的文化名流十分崇敬。兩個人年齡相仿,阿英僅比陳毅大一歲,剛滿41歲。在蘇北指揮戰(zhàn)斗期間,陳毅始終牽掛著阿英的安危,阿英一家此次轉(zhuǎn)移就是他下達的命令。
我總覺得,阿英這個參與籌建左聯(lián)的上海灘文化名流,帶著多個未成年子女一同穿上新四軍軍裝、投身抗日洪流,這是中國革命史與文學(xué)史的一段佳話。曾有一部《陳毅與阿英》的電影拍攝完成,可惜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公開放映。
即便在艱難困苦的戰(zhàn)斗間隙,陳毅依舊保持著樂觀,常以詩歌抒懷。他將能找到的一些詩稿交給阿英,請其幫忙斟酌細節(jié)、協(xié)助定稿。阿英很喜歡讀陳毅的詩歌,之后一年里,他陸續(xù)整理出陳毅的二十多首詩作(包括《贛南游擊詞》《梅嶺三章》),用毛筆工整地抄錄在毛邊紙上,裝訂成冊后題寫“阿英手錄”,蓋上印章贈給陳毅留念。陳毅對這本詩集珍愛至極,他逝世后,詩集由夫人張茜悉心珍藏;張茜作古后,又由他們的子女完好保存。
在軍部時,阿英與陳毅相見不算難事,但有時戰(zhàn)事緊張,兩個人也會有不短的分離。1942年12月初,日寇對鹽阜地區(qū)發(fā)動大規(guī)模掃蕩,新四軍主力部隊跳出包圍圈運動作戰(zhàn),阿英和孩子們被安排到一家愛國民族資本家的公司里“埋伏”。其間,上海的敵偽報紙有一天突然刊登了“阿英全家遇難”的假消息。陳毅非常焦慮,后來得知他們安然無恙,才長舒一口氣,當即從皖東北給阿英寄去一封信:“前偽方反宣傳,聞之焦慮萬分。后電詢無恙,復(fù)大喜。吾儕亂世男女,生涯雖無定,而僥幸處亦多,可以自愈自賀,兄意如何?弟西移后處境如前,兄有暇不妨來游……”這些戰(zhàn)火中的情誼,在《錢毅的書》的日記摘抄里,都能找到零星痕跡。
《錢毅的書》收錄有其父阿英所寫《錢毅小傳》,還選錄了錢毅編寫的《怎樣寫》《莊稼話》單行本,以及他創(chuàng)作的故事、詩歌、戰(zhàn)地通訊。其中,《海洋神話與傳說》是一部科普性著作,用他在蘇北大地收集和學(xué)會的“莊稼話”來敘述和描寫,非常接地氣,估計文化水準不高的戰(zhàn)士和只讀過小學(xué)的農(nóng)村孩子,都能看懂。這個來自城市的文藝兵,自覺與大眾打成一片,向普通百姓學(xué)習,走進他們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我尤其喜歡他收集了兩萬多條蘇北鄉(xiāng)下方言的《莊稼話》,比較了一下,似乎書名也可取“蘇北話”“江北話”“鄉(xiāng)下話”“農(nóng)民話”等,但都遠不及“莊稼話”好。這三個字好就好在能體現(xiàn)出收集者與當?shù)匕傩盏纳詈窀星?,字里行間仿佛能看見綠油油的田野,聞到香噴噴的糧食味道。在我眼里,這個來自上海的少年,就像一株來到蘇北大地的莊稼,頂著日寇的烽火,汲取大地的滋養(yǎng),茁壯成長。
從舞臺“烈士”到真英雄
其實在奔赴根據(jù)地前,錢毅已在上海灘演藝界小有名氣。10歲時,他就因父親的地下工作,與祖父、母親、姐姐等人一同被抓進監(jiān)獄,那段鐵窗生涯,磨練出他沉著剛毅、不畏強暴的性格。13歲起,錢毅開始出演父親編劇的《碧血花》《海國英雄》等戲劇,還在電影《孔夫子》、話劇《高爾基童年》中扮演重要角色。尤其是在《海國英雄》里,他扮演鄭成功之子鄭經(jīng),以英俊的扮相和對劇中人物的傳神表演而得到當時的上海戲劇界廣泛好評。
進入蘇北新四軍抗日根據(jù)地后,錢毅還與父親合作編寫了明末史劇《江左少年》的提綱。這部劇講述的是愛國少年夏完淳的悲壯人生:他堅守崇高氣節(jié)、不做二臣,既能沖鋒前線殺敵,又能倚馬揮毫寫詩文,17歲被捕后,面對高官厚祿的誘惑毫不動心,最終慷慨就義。錢毅自薦演主角,阿英也覺得兒子非常適合扮演這個人物??上Ц缸觽z的合作因為戰(zhàn)爭而擱淺。未想到,這個渴望在舞臺、銀幕上飾演烈士少年的年輕人,不久后竟在真實的戰(zhàn)火中,成為了一名真正的烈士。
在與日寇黃海畔戰(zhàn)斗中,錢毅曾幾度命懸一線,但每次都像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一樣,峰回路轉(zhuǎn),絕境逢生——日本鬼子的屠刀,沒能斬落這株早已與蘇北大地融為一體的“莊稼”。解放戰(zhàn)爭打響后,錢毅仍戰(zhàn)斗在第一線,作為新華社鹽阜分社及鹽阜日報社的特派記者,深入敵占區(qū)采寫新聞。1947年3月1日,錢毅不幸被國民黨軍抓捕,面對敵人的酷刑折磨和“自新”誘惑,他始終大義凜然,厲聲高呼:“寧可槍斃,絕不自新!”最后在石塘村壯烈犧牲,年僅22歲。新華社專門向全國通報這一悲壯事件。
得知錢毅犧牲的消息,陳毅軍長與阿英見面時,兩雙手緊緊相握,久久沒有松開,也說不出一句話。面對軍長的留飯,阿英這回含淚搖頭。陳毅也想起了兩人第一次家中相聚的情形,不再勉強,只是撫肩勉慰阿英說:“這孩子,太可惜了!好好地搜集他的遺文,替他編一個集子紀念他?!睆哪撤N意義上說,《錢毅的書》正是帶著一位軍長的囑托編纂而成。
書里書外皆思念
《錢毅的書》中收錄了許多彌足珍貴的資料:不僅有錢毅小時候的多張照片,還有黃克誠、柳亞子等人的題詞手跡,甚至有郭沫若書寫“錢毅烈士之墓”時的照片。我數(shù)次看阿英為亡兒所寫的《錢毅小傳》,結(jié)尾道:“就其資質(zhì)努力,學(xué)業(yè)成就,殊未可限量,惜為蔣賊所戕,不得永年。余以隨軍魯中,不能收其遺骸。因先次其事,拭淚為之傳?!泵靠匆淮?,我的手都會顫抖——字里行間的悲痛與惋惜,隔著書頁都能深切感受到。
1999年5月8日,美國B-2隱形轟炸機悍然轟炸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大使館,新華通訊社記者邵云環(huán)等當場死亡。當天的新華社新聞還按時間順序附帶了歷年在戰(zhàn)場殉職的新華社記者姓名,錢毅的名字赫然在列。
三位編者在后記中寫道:“收集、整理、編輯亡友和親人的遺作,心情是十分沉重的。一篇文稿,一頁日記,都使人追憶到三十多年前的艱難歲月。錢毅同志,他死得實在太早了。二十三歲(虛歲),就留下了上百萬字的遺稿。要是錢毅能活到今天,他為黨,為人民,為祖國將作出多大的貢獻!讀錢毅遺稿,追錢毅為人,感人心弦之事太多了。他的勤奮,他的正直,他的誠懇,他的自我犧牲精神,將永遠值得我們學(xué)習和懷念。”
錢毅犧牲后,敵人連他的尸首都沒給留下,黨組織只能在他的犧牲地為他設(shè)衣冠冢,并將當?shù)孛麨椤板X毅鄉(xiāng)”,以作永久紀念。我覺得,這本《錢毅的書》,也可以埋入他的墓地,成為他的精神象征之一。
我手中的這本《錢毅的書》,是錢毅的姐姐錢瓔簽名贈送我的。作為本書的編者之一,她贈書時簽名理所當然,但這本書于我,還藏著一段尋常獲贈者難遇的書外故事。起初我擔心這段經(jīng)歷會引發(fā)歧義,不想寫出來,但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如實記錄——這段故事里的溫度,不該被埋沒。
書的扉頁上,錢瓔在寫下“劉放同志存念,錢瓔,2000.7”等字樣的上面,還寫了一句話:“此書已經(jīng)絕版,偶然在舊書鋪覓得,特轉(zhuǎn)贈于您?!边@句話能讀出這本書流傳的曲折,卻讀不出錢瓔此前其實送過我一本《錢毅的書》。那一本外觀品相比這本要好,但內(nèi)里有許多鉛筆畫下的記號,還有幾處形跡可疑的水漬。后來她在舊書鋪覓得這本,便主動打電話和我商量,想換給我。我當然一口答應(yīng)。見面時,我忍不住問她,書中的水漬是不是淚痕?她點頭。接著說,在編寫《阿英傳》時,她需要從《錢毅的書》中翻找一些資料,可翻著翻著就情不能自已,淚灑書頁。這書的字里行間,盡是他們這個新四軍之家烈烈報國心、濃濃愛國情。
之后有一年清明節(jié),年屆八旬的錢瓔獨自前往蘇北淮安,去看望弟弟的墓地。她在當?shù)夭烧诵┮盎?,親手編成花環(huán),輕輕放在錢毅墓前。她對我說,弟弟沒有結(jié)婚,沒有子嗣,她就來給弟弟掃掃墓,陪弟弟說說話。錢瓔還提過,她曾想把這本《錢毅的書》在墓前焚化,寄給另一個世界的弟弟,可終究還是舍不得——她手頭也只剩這一本了。
這本書的內(nèi)頁上,還印著“蘇州鐘表原件廠工會圖書室”的字樣,想來是工廠倒閉后,這本書流入了舊書鋪,定價也被改成了9.5元。在該書出版20年之后,由烈士的姐姐覓得,轉(zhuǎn)贈與我,這是緣分。手撫圖書,我仿佛與蘇北大地上一株八十多年前的“莊稼”緊緊相握,感受到他未曾遠去的青春與信仰。
(作者為蘇州市新四軍暨華中抗日根據(jù)地歷史研究會副秘書長)